四月初五,卯时三刻。
天刚蒙蒙亮,青龙峡中便响起了急促的示警锣声。
敌袭!敌袭!
值夜的哨兵拼命敲着铜锣,嘶哑的喊声在峡谷中回荡。
程文炳几乎是瞬间就清醒过来,他这两日一直和衣而卧,此刻抓起腰刀就冲出了营帐。天色昏暗,但峡谷外已经隐隐传来战鼓声和脚步声。
什么情况?他跳上关墙,厉声问道。
将军,敌军大队人马正在集结!了望台上的哨兵指着峡谷外,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数千人!
程文炳举起千里镜望去。借着晨曦的微光,他看到峡谷外的平地上,朝廷军正在列阵。密密麻麻的人头,如同蚁群般涌动。旌旗招展,刀枪林立,比前日试探的规模大了五倍不止。
至少五千人,程文炳沉声道,看来陈永福是要动真格的了。
他转身对亲兵道:传令!全军进入一级战备!弓箭手全部上墙,长枪手在台阶处集结,敢死队到第一道关墙后待命!另外,立即派快马向护国公禀报!
一时间,整个青龙峡都动了起来。将士们迅速就位,滚木礌石搬到墙头,一桶桶火油整齐排列,箭矢堆成了小山。三千守军虽然人数不多,但训练有素,很快就做好了战斗准备。
程文炳站在第一道关墙的最高处,目光如炬地盯着峡谷外。他心中很清楚,前日的小胜只是开胃菜,今日才是真正的硬仗。
朝廷军阵前
陈永福骑在马上,目光冷峻地看着远处的关墙。
他身边站着几位副将和参谋,都在等待他的命令。
大人,末将请求率先锋营打头阵!一名副将抱拳道。这人叫刘兴,是陈永福麾下的悍将,作战勇猛,屡立战功。
陈永福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关墙的防御。三道关墙层层递进,每道都修得极为坚固。墙头上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守军,黑色的军服在晨光中显得肃杀森严。
这青龙峡,确实险要,陈永福缓缓说道,三道关墙,易守难攻。但是——他顿了顿,我军五千精锐,对方不过两三千人。人数上我军占优,只要战术得当,未必攻不下来。
他转头看向刘兴:你的先锋营有多少人?
回大人,一千五百人,皆是精兵。
陈永福点头,你率先锋营为第一波,攻打第一道关墙。记住,不要恋战,主要是消耗敌军的箭矢和火油。等敌军防御器械用得差不多了,本帅再投入主力。
末将明白!刘兴兴奋地应道。
陈永福又对另一名副将道:张副将,你率第二营两千人为第二波,随时准备接应刘兴。一旦第一道关墙有破绽,立即投入兵力扩大战果。
其余部队,陈永福环顾众将,分批准备,轮番进攻。本帅就不信,他们区区三千人,能挡得住我军五千精锐的车轮战!
大人英明!众将齐声应诺。
陈永福抬手,沉声道:传令,击鼓进攻!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响起,震撼山谷。
第一道关墙上
来了!有士兵喊道。
程文炳目光一凛。只见峡谷外,一千五百名朝廷军开始向关墙推进。他们队形整齐,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居中,弓箭手在后。每个人都神情坚毅,显然是精锐之师。
稳住!程文炳大喝一声,等他们进入射程再放箭!
朝廷军缓缓推进。
两百步...一百八十步...一百五十步...
放箭!程文炳一挥手。
嗖嗖嗖——
数百支箭矢从关墙上射出,铺天盖地落向敌军。但这次朝廷军有了准备,盾牌手密集列阵,大部分箭矢都被挡住了。虽然仍有二三十人中箭倒地,但队形基本完整。
继续前进!刘兴在阵中大喊。
一百三十步...一百步...八十步...
双方开始对射。朝廷军的弓箭手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躲在盾牌后面,向关墙上射箭。虽然准头不足,但架不住数量多,关墙上不时有士兵中箭。
举盾!程文炳命令道。守军立即举起盾牌护住身体,同时继续放箭。
六十步...五十步...
滚木礌石!程文炳大喝。
轰隆隆——
无数滚木和巨石从关墙上滚下,砸向敌军。顿时哭爹喊娘声四起,朝廷军的阵型被砸出几个缺口,数十人当场毙命。
但刘兴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他立即指挥部队调整阵型,绕过滚木的落点区域,继续前进。
四十步...三十步...
火油!程文炳又下令。
十几桶火油从墙头浇下,随即点燃的火把扔了下去。火焰腾空而起,将峡谷的前半段变成火海。冲在最前面的朝廷军惨叫着在火焰中打滚,场面极为惨烈。
退!暂时后撤!刘兴见火势太大,只能下令暂避锋芒。
朝廷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了上百具尸体和满地的伤员。
但程文炳知道,这只是开始。
果然,仅仅过了一刻钟,战鼓声再次响起。
这次,朝廷军吸取了教训。他们派出大量弓箭手在远处不停射箭,压制关墙上的守军。同时,步兵推着装满沙土的大车,缓缓向前推进,用来填平滚木落点区和扑灭地上的火焰。
这个陈永福,果然不简单,程文炳暗道。敌军这种战术,显然是有备而来。
继续放箭!不要让他们轻松推进!他大声命令。
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对射。箭矢如雨,在空中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关墙上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但立即就有人补上位置。
朝廷军顶着箭雨,硬是将大车推到了距离关墙三十步的位置。随即,无数士兵扛着云梯,在大车的掩护下冲向关墙。
他们要攀墙了!有士兵惊呼。
滚木礌石!火油!全部招呼上去!程文炳厉声道。
一时间,关墙上下都乱成一团。滚木、石头、火油、箭矢,什么都往下扔。朝廷军伤亡惨重,但他们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硬是将十几架云梯搭在了关墙上。
刘兴一马当先,抓住云梯就往上爬。
守住!不能让他们上来!程文炳抽出腰刀,亲自冲到墙垛处。他一刀砍断一架云梯,几名正在攀爬的敌军惨叫着跌落下去。
但敌军数量太多了。此刻至少有上百人在同时攀爬,关墙上的守军虽然拼命阻击,但仍有几处被敌军冲了上来。
一名朝廷军士兵翻上关墙,挥刀就砍。
滚下去!一名护国军千总怒吼着迎上去,双刀交击,火花四溅。两人在狭窄的墙头上拼死搏杀,刀光剑影,杀得难解难分。
越来越多的敌军爬上关墙。眨眼间,关墙的几个点都陷入了激烈的肉搏战。
程文炳心中一沉。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如果不能及时将这批敌军赶下去,第一道关墙就危险了。
敢死队!跟我上!程文炳一声大喝,率领预备的五十名敢死队员,向最危险的那个点冲去。
这五十人都是护国军中最勇猛的战士,个个身穿重甲,手持大刀和盾牌。他们如同一道铁墙,猛地冲入敌群。
程文炳一马当先,腰刀翻飞。他原本是将门之后,自幼习武,刀法凌厉。此刻生死关头,更是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只见刀光闪过,两名敌军应声倒地。
敢死队员们悍不畏死,与敌军在狭窄的墙头上展开血战。
刀剑碰撞,鲜血飞溅。
惨叫声、怒吼声、兵器交击声,混成一片。
这是最原始、最残酷的肉搏战。没有任何技巧可言,拼的就是勇气和力气。谁先胆怯,谁就会死。
程文炳杀红了眼。他的刀上已经沾满了鲜血,脸上也溅上了血点。但他顾不得这些,只是机械地挥刀、格挡、再挥刀。
一名敌军从侧面袭来,长枪直刺他的肋下。程文炳侧身一避,顺势一刀砍断枪杆,反手又是一刀,将那人砍翻在地。
将军小心!有亲兵大喊。
程文炳回头一看,一名敌军从身后偷袭,大刀已经举了起来。千钧一发之际,那名亲兵扑了过来,用身体挡住了这一刀。
狗贼!程文炳目眦欲裂,一刀将那敌军劈成两段。他扶起身受重伤的亲兵,只见那人胸口中了一刀,鲜血汩汩涌出。
将...将军...亲兵艰难地说,一定...守住...
话音未落,他就断了气。
程文炳眼眶发红,但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他将亲兵的尸体轻轻放下,转身继续投入战斗。
激战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在程文炳和敢死队的拼死反击下,爬上关墙的敌军终于被一个个砍杀或踢下去。最后一名敌军挥刀作困兽之斗,被三名护国军士兵合力砍翻。
退!退!山下传来刘兴的怒吼。
朝廷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满墙的尸体和鲜血。
关墙上,护国军将士们气喘吁吁,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有的人靠着墙垛坐下,有的人瘫倒在地,还有的人在呕吐——第一次经历如此惨烈的战斗,许多年轻士兵承受不住这种刺激。
程文炳靠着一个箭垛,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盔甲上全是血迹和刀痕,左臂也被划了一道口子,正在渗血。但他顾不得包扎,而是立即下令:
清点伤亡!补充箭矢和火油!抬走重伤员!修补被毁坏的垛口!快!
虽然疲惫不堪,但将士们还是强撑着执行命令。他们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敌军随时可能再次发起进攻。
一名千总跑来禀报:将军,我军伤亡两百余人,其中阵亡七十三人。箭矢消耗过半,火油还剩不到三成。
程文炳心中一沉。这才打退了第一波进攻,伤亡就如此惨重。而敌军还有数千人在下面虎视眈眈。
滚木礌石还有多少?他问道。
还有不少,够用。
程文炳点头,立即派人去后面搬箭矢和火油。另外,把阵亡将士的尸体抬到第二道关墙后面,盖上白布。他们是英雄,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
程文炳又巡视了一遍防线,确认各处都还能坚守,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走到墙垛边,向下望去。
峡谷中,满地都是尸体。有朝廷军的,也有护国军的。鲜血染红了青石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一些没死透的伤员还在痛苦地呻吟,声音凄厉。
这就是战争。残酷、血腥、毫无美感可言。
程文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等他再睁开眼时,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将军,敌军又要进攻了!了望台上的哨兵大喊。
程文炳猛地转身,果然看到朝廷军又在列阵。这次,他们投入了更多的兵力——至少两千人。
来吧,程文炳冷冷地说,举起了带血的腰刀,青龙峡,没那么容易攻破!
第二波进攻更加猛烈。
陈永福显然下了血本,他派出的两千人中,有一半是敢死队,每人身上绑着两架云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上关墙。
双方再次展开激战。
箭矢如雨,滚木礌石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火油烧得峡谷中浓烟滚滚。但朝廷军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硬是将数十架云梯搭在关墙上。
又是一场血战。
程文炳几乎一直在第一线指挥战斗,他的嗓子都喊哑了,手中的刀也砍缺了口。但他不能退,只要他还站在这里,将士们就有信心。
就在双方杀得难解难分时,一支冷箭突然从下面射来,直奔程文炳面门。
将军小心!一名士兵大喊着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这支箭。
程文炳心中一惊,扶住那名士兵。那人胸口中箭,已经不行了。
将...将军...一定要...守住...士兵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头一歪,没了气息。
程文炳眼眶通红。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为他挡箭的士兵了。
弟兄们!他突然仰天长啸,为了死去的兄弟,为了我们的家园,杀!
将士们也红了眼,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与敌军展开殊死搏斗。
这一战,从辰时一直打到午时,整整三个时辰。
最终,陈永福见伤亡太大,不得不鸣金收兵。
战后,青龙峡第一道关墙
程文炳坐在一块石头上,任由军医包扎伤口。他身上大大小小有七八处伤,虽然都不致命,但也失血不少,脸色苍白。
将军,战果统计出来了,一名千总走过来,声音有些颤抖,敌军...敌军丢下尸体约千余具,伤员估计也有七八百。我军...我军阵亡二百一十七人,重伤一百余人。
程文炳默然。
三千守军,一战就损失了三分之一。虽然杀敌更多,但他们伤不起。而敌军还有三万多人,可以源源不断地投入兵力。
箭矢和火油呢?他问道。
箭矢消耗殆尽,火油也用完了。不过后方已经在紧急补充,明日应该能送到。
程文炳点点头:传令下去,今夜加强警戒。敌军今日吃了大亏,说不定会夜袭。另外,趁现在敌军退走,赶紧修补关墙的损坏处,把滚木礌石重新堆放好。
等那千总走后,程文炳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墙垛边。
峡谷中,双方正在清理尸体。朝廷军派人来收尸,护国军也默许了。毕竟,都是人,都有父母妻儿。
程文炳看着那些尸体被抬走,心中五味杂陈。
战争,从来都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它只会带来死亡和痛苦。
但有些事,不得不为。
将军,护国公的人来了。有亲兵禀报。
程文炳转身,看到几名骑兵策马而来。为首的是傅青主麾下的一名校尉,手中拿着卢象升的手令。
程将军,护国公命末将前来慰问。那校尉拱手道,护国公说了,青龙峡守得好,全军将士都是英雄。他已经下令,增派一千援军,明日到达。另外,箭矢、火油等物资也在路上了。
程文炳精神一振:多谢护国公!
另外,校尉又道,护国公还说,如果实在守不住,可以退守第二道、第三道关墙。保存实力最重要,不要硬拼。
程文炳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请转告护国公,青龙峡第一道关墙,只要程某还活着,就绝不会丢!
朝廷军大营,中军帐
陈永福脸色铁青地听着各营的伤亡报告。
启禀大人,先锋营阵亡四百余人,重伤三百余,轻伤无算。
第二营阵亡六百余人,重伤四百余。
攻城器械损毁大半,云梯烧毁二十余架。
听完汇报,陈永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千五百人!本帅今日折损了一千五百人!
帐内一片沉默。
良久,陈永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这个青龙峡,比预想的难打多了。那程文炳也是个人物,指挥有方,士兵悍勇。
大人,一名副将小心翼翼地说,要不要调整策略?这样硬攻,伤亡太大了。
陈永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暂不进攻,让各营休整。另外,派人去周边村镇征集更多云梯和攻城器械。还有——
他看向众将:派快马向北路军和西路军传信,让他们也加紧进攻。只要多点开花,分散敌军兵力,我们才有机会破关。
末将遵命!
虎头寨,深夜
卢象升看完了青龙峡的战报,久久无语。
旁边,诸葛青云轻轻叹了口气:今日这一战,双方都是惨胜。朝廷军虽然损失更大,但他们伤得起。而我军每损失一人,都是难以弥补的。
青云先生说得对,卢象升点头,所以我已经下令,增派一千人援助青龙峡。另外,箭矢、火油等物资也要优先供应那边。
只怕,诸葛青云犹豫了一下,这只是开始。陈永福今日吃了亏,必然会调整策略。而且,北路军和西路军应该也快有动作了。
话音刚落,就有传令兵来报:启禀护国公!飞狐峪紧急军报!北路军已经开始试探性进攻!
卢象升和诸葛青云对视一眼。
来了,卢象升沉声道,多线作战,开始了。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太行山的各处关隘。每一处,都将迎来血战。
传令下去,卢象升转身,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各关隘严防死守。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守住!
窗外,夜风呼啸,松涛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