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巳时。
虎头寨外的空地上，一座集市拔地而起。
几百个摊位沿着新修的土路排开，有卖粮食的，有卖布匹的，有卖农具的，还有卖各种杂货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嘶鸣声，交织成一片喧闹。
这是护国府设立的第一个正式集市。
胡志远穿着青色官袍，腰间挂着算盘，手里拿着账本，在集市里巡视。他今年三十五岁，精瘦干练，一双眼睛极为锐利，一眼就能看出哪个商贩在耍花招。
这位老板。胡志远停在一个粮食摊前，你这米多少钱一升？
官爷，八文钱一升。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憨厚老实的样子。
胡志远拿起一升米，仔细看了看，又抓了一把放进嘴里嚼了嚼。
掺沙子了。他淡淡地说。
摊主脸色一变：官爷明鉴，小的冤枉啊！
冤枉？胡志远把那把米倒在他手上，你自己看看，这沙粒是什么？
摊主一看，果然有几粒细沙混在米里，顿时脸如土色。
按《集市管理条例》。胡志远翻开账本，以次充好者，没收货物，罚银二两，三年内不得在护国府集市经商。
官爷饶命！摊主跪下了，小的上有老母，下有儿女，这二两银子要了小的命啊！
那你就不该掺沙子。胡志远不为所动，来人，把粮食没收，送到救济所。
两名身穿护国府制服的市场监督员上前，开始收货。
围观的商贩和百姓议论纷纷。有人说胡志远太狠，有人却说该罚。
诸位。胡志远提高声音，护国府设立集市，是为了方便百姓交易，活跃商业。但有一条铁律：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谁敢在集市上使诈，就是这个下场！
他顿了顿，当然，若是老老实实做生意，护国府保证你们的安全和利益。有人闹事，护国府管；有人欠账，护国府追；有人欺行霸市，护国府打。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商贩们心里都有了底。
护国府的规矩严，但也护着做生意的人。只要守规矩，就能安心赚钱。
中午时分，一支商队从远处缓缓而来。
二十几辆大车，装满了货物，由五十多名护卫保护着。为首的是一辆青色马车，车厢宽大，帘子是上好的蜀锦。
护国府的关卡处，几名士兵拦住了商队。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正是王家三公子王俊卿。
在下王俊卿，山西太原人，来护国府经商。他拱手道，递上一份路引，这是路引。
士兵接过检查，发现路引确实是护国府发的，上面盖着大印。
请稍候，我去禀报。
不一会儿，胡志远亲自赶来了。
王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胡志远拱手，在下胡志远，护国府司库。
胡大人客气了。王俊卿下了马车，打量着这位护国府的财神爷。
两人都是商人出身，一见面就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王公子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了。胡志远说，不如先去驿馆休息？
不必。王俊卿笑道，在下既是来经商，就先看看贵府的集市。
胡志远也不勉强，那在下为公子引路。
两人并肩走进集市，王俊卿一边走一边看，时不时问几句。
贵府这集市，规模不小啊。
惭愧。胡志远说，比起太原的市场，我们这还差得远。
话不能这么说。王俊卿摇头，太原的市场是几百年积累下来的，贵府这集市才开张多久？能有这规模，已经很不错了。
他指着一个摊位：那是卖铁器的？
对，都是本地铁厂打造的。胡志远说，公子若有兴趣，可以过去看看。
王俊卿走到摊位前，拿起一把锄头，仔细端详。锄头打磨得很光滑，刃口锋利，分量也足。
好东西。他点头，这质量，不输山西的铁器。
多谢公子夸奖。摊主是李铁匠的徒弟，听到这话很高兴。
王俊卿又看了几个摊位，心里渐渐有了数。
护国府的商业虽然刚起步，但已经有了章法。摊位规划整齐，管理严格，货物种类齐全。最关键的是，他看到百姓的购买力不错，说明这里的人确实有钱。
这是个好地方。
胡大人。王俊卿停下脚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请说。
在下想见见贵府的护国公，不知可否？
胡志远笑了：公子稍候，在下这就去禀报。
下午申时，护国府议事堂。
卢象升坐在主位，身边是诸葛青云、钱守道、胡志远。
王俊卿被引进来，行礼道：在下王俊卿，见过护国公。
王公子免礼。卢象升抬手，请坐。
王俊卿坐下后，打量着卢象升。
这位护国公看起来五十岁左右，须发半白，但精神矍铄，眼神锐利。穿着青色官袍，腰间佩剑，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武将的威严。
久仰护国公大名。王俊卿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公子过奖了。卢象升笑道，某只是个落魄官员，比不得王家的豪商巨贾。
护国公说笑了。王俊卿说，在下虽出身商贾之家，但最敬重的，就是护国公这样的英雄人物。
两人客套了几句，卢象升直入正题：公子此番前来，想必不只是为了观光？
护国公慧眼。王俊卿也不兜圈子了，在下此来，一是为了经商，二是为了投资。
卢象升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在下带来了二十车货物。王俊卿说，有生丝、茶叶、药材、瓷器，还有一些日用品。想在贵府销售。同时，在下也想采购一些贵府的特产，如铁器、粮食等，运回山西销售。
这是正常的商业往来。卢象升点头，护国府欢迎。
至于投资...王俊卿顿了顿，在下听说贵府正在大兴土木，修水利、建工坊、办学堂，想必需要大量资金。王家愿意投资十万两银子，助贵府一臂之力。
十万两！
胡志远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小数目。
卢象升却面不改色：王家慷慨，某深感荣幸。不过，公子既然说是投资，想必是要回报的吧？
自然。王俊卿笑了，在下不是做慈善，是做生意。
说说你的条件。
第一，王家投资十万两，占股三成。王俊卿伸出三根手指，无论是铁厂、工坊，还是其他商业项目，王家都要参与，分红三成。
胡志远皱眉：王公子，三成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王俊卿说，十万两银子，在如今这个乱世，可是真金白银。而且王家不只是出钱，还能提供渠道、人脉、技术。这些都是无价的。
卢象升摆摆手，示意胡志远不要说话。
继续。
第二，王家要在护国府设立商号，专营某些商品。王俊卿说，比如生丝、茶叶、药材的贸易，王家要有优先权。
专营？诸葛青云开口了，这不是垄断吗？
军师多虑了。王俊卿说，在下说的专营，不是垄断。其他商人也可以做这些生意，但王家要有价格上的优势。比如，减免一些税收。
卢象升沉吟片刻：还有呢？
第三，王家的商队往来护国府，要有安全保障。王俊卿说，一旦遇到匪患或者战事，贵府要保护王家的人和货。
这个可以。卢象升点头，护国府本就要保护商旅。
那就这三条。王俊卿说，护国公以为如何？
卢象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议事堂里安静得可怕。
良久，卢象升放下茶杯，说：公子的条件，某不能全部答应。
王俊卿心里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请护国公明示。
第一条，占股三成，太多了。卢象升说，某最多给你两成。
两成太少。王俊卿摇头。
两成不少。卢象升说，公子要明白，护国府的商业刚刚起步，未来前景广阔。两成的股份，十年之内，绝对不止十万两的回报。
王俊卿沉思。卢象升说的有道理。护国府虽然现在规模小，但发展潜力巨大。若真能站稳脚跟，两成股份确实很值钱。
好，在下退一步，两成半。
两成二。卢象升说，这是某的底线。
两人对视片刻，王俊卿笑了：成交。
第二条。卢象升继续，专营不可能。护国府要的是自由贸易，不是垄断。不过，某可以给王家一些优惠政策，比如前三年税收减半。
前三年太短。王俊卿说，至少五年。
四年。
成交。
第三条，某答应。卢象升说，王家的商队在护国府境内，受护国府保护。
多谢护国公。王俊卿拱手，那在下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在下想看看贵府的账本。王俊卿说，毕竟是十万两银子的投资，在下总要知道钱花在哪里，怎么花的。
这话一出，胡志远脸色一变。
账本可是机密，怎么能给外人看？
但卢象升却笑了：可以。不过，公子只能看投资项目的账本，护国府的军政账本，恕不能公开。
这是自然。王俊卿松了一口气。
卢象升能答应让他看账本，说明护国府的账目是清楚的，没有乱来。这就够了。
那咱们把协议写下来？王俊卿说。
不急。卢象升说，某还有个条件。
王俊卿一愣：护国公请说。
王家投资护国府，某欢迎。但某也要投资王家。卢象升说。
什么？王俊卿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护国府出五万两银子，入股王家在太原的产业。卢象升说，某要两成股份。
王俊卿傻眼了。
这是什么操作？你投资我，我也投资你？
护国公此举...何意？
很简单。卢象升说，某与王家，不只是简单的投资关系，而是战略合作伙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利益捆绑，荣辱与共。这样，咱们才能真正的信任彼此。
王俊卿细细品味这番话，越想越有道理。
若只是王家单方面投资护国府，万一护国府翻脸不认账，王家就亏大了。但若护国府也入股王家，那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不敢乱来。
妙啊！王俊卿拍手，护国公高明！在下佩服！
那公子同意了？
同意！王俊卿爽快地说，不过，在下要回太原跟家父商议，毕竟这是大事。
理所应当。卢象升说，某等公子的好消息。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中都有算盘。
傍晚，王俊卿在驿馆里，召集随行的管家商议。
三公子，这个卢象升，不简单啊。管家王福说，反客为主，把主动权握在手里了。
何止不简单。王俊卿说，此人深谋远虑，眼光长远。他提出互相入股，表面上是利益捆绑，实际上是在分散风险。
三公子此话怎讲？
你想啊。王俊卿说，王家投资十万两给护国府，若护国府垮了，这十万两就打水漂了。但若护国府也入股王家，那即使护国府垮了，这五万两还能回收一部分。对我们来说，风险降低了。
那对护国府呢？
对护国府来说，更妙。王俊卿说，他们入股王家，等于在太原有了立足点。万一太行山守不住了，他们还能退到太原，有王家庇护。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王福恍然大悟：三公子，那咱们答应吗？
答应。王俊卿毫不犹豫，卢象升这个人，值得投资。
可是...王福还想说什么。
没什么可是的。王俊卿说，王家能成为山西首富，靠的就是眼光和魄力。在下看好护国府，就愿意赌一把。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虎头寨。
这个卢象升，不是一般的军阀。他在建立一套新的制度，一套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制度。若这套制度成功了，护国府就不止是一个割据政权，而是一个新的王朝雏形。
王家若能押中这一宝，日后的收益，何止百倍？
王福听得心潮澎湃：三公子英明！
第二日，卯时。
集市上又热闹起来了。
王俊卿的二十车货物，开始出售。生丝、茶叶、药材、瓷器，样样都是精品，价格也公道。很快就引来了大批顾客。
但正当生意红火时，出事了。
一个百姓买了一匹布，回家后发现布的中间有个破洞，被掩盖住了。他气冲冲地回来找王家商队理论。
你们这是欺诈！百姓举着布，这布明明有破洞，你们却说是上好的布！
王家商队的掌柜脸色一变：这位老哥，一定是误会。我们的布都是精挑细选的，怎么会有破洞？
你自己看！百姓把布摊开。
果然，布的中间有个碗口大的破洞，被巧妙地折叠掩盖了。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嘘声。
这王家商队，也不老实啊！
就是，说得好听，原来也是骗人的！
掌柜的额头冒出冷汗。他知道，这要是处理不好，王家的名声就毁了。
正在这时，胡志远带着市场监督员赶来了。
怎么回事？
百姓把情况说了一遍。
胡志远检查了那匹布，确实有破洞，而且折叠的手法很巧妙，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按《集市管理条例》。胡志远说，以次充好，欺诈顾客，没收货物，罚银五两。
胡大人！掌柜急了，我们是王家的商队，王公子刚和护国公谈好了合作，您这...
王家又如何？胡志远冷冷地说，护国府的规矩，对所有商人一视同仁。王家也不例外。
他转向百姓：这位老哥，你这匹布，护国府按原价赔给你。另外，再奖励你一两银子，鼓励你勇于维权。
百姓喜出望外：多谢大人！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掌声。
护国府公道！
胡大人青天！
掌柜的脸色铁青，但不敢反驳。他知道，这是护国府在立规矩，在告诉所有商人：这里不是法外之地，谁都得守规矩。
消息很快传到了王俊卿耳中。
他听完，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这个胡志远，做得好。他对王福说，王家的商队，确实出了纰漏。该罚。
可三公子，咱们可是要投资十万两银子的！王福不甘心。
正因为要投资，所以更要守规矩。王俊卿说，护国府敢罚王家，说明他们是真的在执行制度，不是做样子。这样的地方，投资才安全。
他站起身，走，咱们去向胡大人道歉。
王福傻眼了：道歉？
对，道歉。王俊卿说，王家的商队犯了错，就该认错。这叫诚信经商。
下午，胡志远的官署。
王俊卿亲自登门，带着那个被罚的掌柜。
胡大人。王俊卿拱手，在下管教不严，让商队出了纰漏，还请大人见谅。
胡志远没想到王俊卿会亲自来道歉，愣了一下，连忙还礼：公子严重了。您能来，某很欣慰。
这是那五两罚银。王俊卿让掌柜把银子放在桌上，另外，这是五两补偿银，算是给那位老哥的赔礼。
公子客气了。胡志远说，罚银已收，补偿就不必了。
必须的。王俊卿坚持，王家做生意，讲的就是诚信二字。犯了错，就得认，就得赔。这是我们的家训。
胡志远看着王俊卿，心中佩服。
这个王家三公子，不简单。能屈能伸，知错能改，是个做大事的人。
公子高义。胡志远说，某敬你。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接下来的几天，王家商队的生意越做越好。
有了胡志远的罚款事件，百姓们反而更信任王家了。因为大家知道，护国府在监督着，王家不敢乱来。
而王家商队也确实守规矩，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很快，王家的名声就在太行山传开了。
同时，其他地方的商人也闻风而来。
有陕西的，有河南的，还有山东的。
他们带来各地的特产，又买走太行山的铁器、粮食、药材。
虎头寨的集市，变得越来越热闹。
六月十五，护国府议事堂。
卢象升召集众人，讨论商业发展的下一步计划。
诸位。卢象升说，这半个月来，集市运转良好,每日交易额超过千两白银。税收也增加了三成。
这是好事。诸葛青云说，但某有个担忧。
军师请说。
如今集市上的货币太杂乱了。诸葛青云说，有大明宝钞，有银锭，有碎银，有铜钱，还有各种私铸钱。兑换起来麻烦，也容易出纠纷。
某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胡志远说，有些商人用假银子、劣质铜钱，百姓吃了亏也不知道。
所以某准备铸造护国府自己的货币。卢象升说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众人都是一惊。
大人。诸葛青云担忧地说，铸币可是朝廷的权柄啊。咱们这么做...
朝廷的权柄？卢象升冷笑，朝廷连军饷都发不出来，还管得了货币？如今天下各地，私铸钱币的比比皆是，朝廷管得住吗？
话虽如此。诸葛青云说，但铸币毕竟是大事，名不正则言不顺。
所以某不叫护国币太行币卢象升说，就说是为了方便太行山的商业往来，民间自发铸造的。
这个名字好。胡志远眼睛一亮，太行币，听起来只是地方货币，不会太惹眼。
而且。卢象升说，某铸造的太行币，要比朝廷的铜钱成色更好，分量更足。让百姓用起来放心。
还有。他继续，要设立兑换所，可以用银子、铜钱、粮食等换太行币，也可以用太行币换回这些东西。汇率公开透明，不许哄抬。
妙啊！钱守道说，这样一来，太行币就有了信用基础。百姓自然愿意用。
此事交给胡志远和李铁匠。卢象升说，胡志远负责设计币制和兑换规则，李铁匠负责铸造。争取月底前，推出第一批太行币。
两人应道。
是夜，卢象升独自在书房。
他在日记上写道：
六月十五，商业初兴。王家投资之事，已有眉目。太行币之策，即将推行。
然某心中，却不敢有半分懈怠。
商业繁荣，固然是好事。但某深知，真正的根基，还在于百姓的支持和军队的强大。
无百姓，则商业无根；无军队，则一切皆空。
下一步，要抓紧练兵，提升战斗力。
他放下笔，走到窗前。
窗外，集市的灯火还未熄灭。远处传来隐约的吆喝声和笑声。
这片土地，正在慢慢变得富裕、繁荣。
但卢象升知道，繁荣的背后，是更大的危机。
李自成在陕西越来越强，清军在辽东蠢蠢欲动，朝廷虽然暂时无暇顾及，但早晚会反扑。
留给护国府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傅青主推门而入，脸色凝重。
大人，出大事了。
卢象升心里一沉：什么事？
据探子回报。傅青主说，清军在辽东集结，兵力超过五万。疑似要大举入关。
卢象升的手猛地握紧。
来了。
他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召集诸将。卢象升沉声道，紧急军议。
繁荣的背后，战争的阴云，正在悄悄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