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十二月初二,虎头寨议事厅。
傅青主押着两个俘虏走进来。这两人是黑风寨的老匪,一个叫刘疤子,一个叫孙瘸子,都在寨中待了五六年。
护国公,这两人知道不少内情。傅青主抱拳道。
卢象升坐在主位,王文义、诸葛青云、钱守道分列两侧。他摆摆手:跪下说话。
两个俘虏跪倒,瑟瑟发抖。
某问你们,这三年来,寨中的火器是从何处来的?卢象升开门见山。
刘疤子和孙瘸子对视一眼,都不敢开口。
怎么?不肯说?王文义冷笑一声,那就别怪某不客气了!
别别别!刘疤子急忙道,小的说,小的都说!
那就快说!
刘疤子咽了口唾沫:这些火器...都是马掌柜送来的。
马掌柜是何人?
小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太原府做军械生意的大商人。每次都是他派人送货上山,寨主付银子。
送了几次?
三年来,大约送了五六次吧。
钱守道在旁记录,问道:每次送多少?
少则十几支火绳枪,多则二三十支。还有火药、铁甲什么的。
价钱如何?
这个...小的记不太清了。好像每支火绳枪要五六两银子,比市价贵一倍。
卢象升眯起眼睛:既然贵一倍,你们寨主为何还买?
孙瘸子这时开口了:回护国公的话,马掌柜说了,这些都是朝廷军械司的货,质量好,而且...而且他还给寨主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
对!每次官府要来剿匪,马掌柜都会提前告诉寨主,让寨主早做准备。这些年,官府来剿了三次,都没成功,就是因为有马掌柜的消息。
卢象升和诸葛青云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就说得通了——这不是简单的倒卖军火,而是官匪勾结!
马掌柜长什么样?住在何处?傅青主问。
小的只见过他一次,刘疤子道,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留着山羊胡子。听说在太原府开着一家义顺商行,专做军械生意。
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刘疤子犹豫了一下,小的听寨主说过,马掌柜背后有大人物撑腰,是山西巡抚府的人。
什么!王文义猛地站起来,山西巡抚?
小的也不敢确定,只是听寨主喝醉了说过一次。
卢象升沉默片刻,挥手道:把他们押下去,好生看管。
待俘虏被带走,议事厅里陷入沉寂。
良久,诸葛青云才缓缓开口:护国公,此事...恐怕不简单。
何止不简单,卢象升冷笑,这是一个庞大的利益网!军械司倒卖军火,地方官员勾结土匪,层层盘剥,各取所需。
那咱们怎么办?王文义怒道,这些贪官蛀虫,该千刀万剐!
文义,冷静。卢象升摆摆手,此事要从长计议。
护国公说得对,诸葛青云道,若贸然揭发,只怕打草惊蛇。而且...山西巡抚府若真有人参与,这背后牵扯的利益,恐怕不止山西一省。
接下来的三天,钱守道带着两个书吏,将从黑风寨搜出的账本、书信全部整理出来。
十二月初五,钱守道将整理好的材料呈给卢象升。
护国公,您看。钱守道摊开一份清单,这是某根据账本整理的交易记录。
卢象升接过来,只见清单上密密麻麻记载着:
崇祯十年八月十五,火绳枪二十支,铁甲十副,火药三十斤,银一百两。 崇祯十年十二月初三,火绳枪十五支,弓箭三百支,银八十两。 崇祯十一年三月二十,火绳枪二十五支,腰刀五十把,银一百二十两。 ...
一共十八笔交易,持续三年,总金额超过一千五百两!
这还只是黑风寨一家,钱守道推了推眼镜,若太行山中其他土匪寨子也有类似情况,那这个马掌柜,三年来起码赚了上万两银子。
而且您看这些书信,钱守道又拿出几封信,这里提到刘大人王守备张知县等字样。很明显,参与其中的官员不止一两个。
诸葛青云接过信仔细看,脸色越来越凝重:这封信里提到刘大人说巡抚大人近日心情不佳,此事宜缓行。这个巡抚大人,恐怕就是山西巡抚孙传庭。
孙传庭?卢象升皱眉,某记得此人原是关中名将,怎会...
护国公,诸葛青云叹气道,官场之黑暗,远超想象。即便是名将,也未必能出污泥而不染。更何况,他未必亲自参与,但手下人打着他的旗号做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默许。
王文义听得火冒三丈:这帮狗官!朝廷给他们俸禄,让他们守土安民,他们却勾结土匪,祸害百姓!该杀!
诸葛青云摇头,文义,你想过没有,若某们揭发此事,会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大不了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的是某们,诸葛青云正色道,山西官场是一个整体,某们动了一个,其他人必然群起而攻。到时候,他们会说某们是乱臣贼子,说某们污蔑朝廷命官,甚至说某们意图造反
可难道就这么算了?王文义不甘心。
当然不能算了,卢象升缓缓道,但要讲究方法。他看向傅青主,青主,你的情报网可探得马掌柜的底细?
回护国公,某已派人去太原打探。三日内当有消息。
卢象升点头,某们先把马掌柜抓住,从他口中得到更确凿的证据,再做定夺。
十二月初八,傅青主带回详细情报。
护国公,查清楚了。傅青主呈上一份报告,马掌柜名叫马兴隆,四十三岁,祖籍河南,十五年前来太原经商。开了一家义顺商行,主营军械买卖,是朝廷军械司的指定供应商。
家中有妻妾三人,儿女五个。在太原城东有宅院一处,另有良田三百亩,商铺五间。
他每个月都会去军械司提货,然后转卖给各地守军。据说利润极高,三年来已经成了太原府有名的富商。
至于他与官府的关系...傅青主顿了顿,山西巡抚府的一个师爷,姓刘,与他关系密切。据说这个刘师爷是马兴隆的同乡,两人合伙做了不少买卖。
还有太原知府的一个侄子,也在马兴隆的商行里入了股。另外,太原城守备营的一个王参将,常年在马兴隆那儿拿好处。
卢象升听完,冷笑道:好一个盘根错节!这是把朝廷的军械司当成他们的摇钱树了。
护国公,某有个想法,诸葛青云道,若某们揭发此事,必然得罪整个山西官场。但若某们秘密处理,只抓马兴隆,逼他供出证据,但暂时不声张,如何?
你的意思是?
留着这份证据,作为护身符,诸葛青云缓缓道,若将来朝廷再要围剿某们,某们就把这些证据公之于众。到那时,朝廷要先处理这些贪官,才能师出有名地来攻某们。
卢象升沉吟片刻,点头道:好计!这叫投鼠忌器他看向李大成,大成,此事就交给你了。
李大成抱拳:护国公放心,某一定将马兴隆活着带回来!
十二月十三日夜,太原城东。
李大成率领二十名精锐,悄然摸进太原城。他们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分成几队,避开巡街的兵丁,向马宅摸去。
马宅占地颇广,前后三进院子,高墙大门,门前还有两个家丁守着。
头儿,咱们怎么进去?一个手下低声问。
李大成观察片刻,指着东墙:从那儿翻进去。
一行人绕到东墙,这里是马宅的后院,相对僻静。李大成先爬上墙头,确认没人后,打了个手势。
二十人鱼贯翻墙而入,落地无声。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狗吠声。李大成带人摸到后院一间厢房,从窗户往里看,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灯下看账本。
就是他!李大成认出马兴隆,动手!
哗啦!
窗户被撞开,四个精锐冲进去,手疾眼快地捂住马兴隆的嘴,将他按倒在地。
唔唔唔!马兴隆拼命挣扎,却被死死按住。
李大成走进来,蹲下身,在马兴隆耳边低声道:马掌柜,护国府请你喝茶。识相的别出声,否则某一刀结果了你!
马兴隆看到李大成腰间的刀,吓得脸色煞白,连连点头。
堵上他的嘴,带走!
几个人将马兴隆五花大绑,塞上布团,用麻袋套住,扛起就走。
正要翻墙离开,忽然听到院门响动。
谁在后院?一个声音传来,紧接着是脚步声。
不好!有人来了!一个手下紧张道。
别慌!李大成当机立断,你们先把人带走,某留下断后!
可是...
快走!
七八个人扛着马兴隆翻墙而去,李大成带着剩下的人躲在墙角阴影中。
一个家丁提着灯笼走进后院,嘴里嘟囔着:奇怪,刚才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他举着灯笼四处照,忽然发现地上有泥脚印。
不对!家丁脸色一变,转身要喊。
李大成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手刀劈在家丁后颈上。家丁了一声,软软倒下。
一行人迅速翻墙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等他们出城时,已是五更天。天边泛起鱼肚白,太原城渐渐苏醒。
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太行山。
第二日黄昏,李大成一行人回到虎头寨,将马兴隆押到议事厅。
护国公,人带到了!李大成抱拳。
卢象升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马兴隆,冷声道:马掌柜,别来无恙?
马兴隆抬起头,看到卢象升,惊道:你...你是护国公?
正是。
我...我与护国公素无瓜葛,为何抓我?
素无瓜葛?卢象升冷笑,那黑风寨的军火,是谁卖的?
马兴隆脸色大变: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不知道?钱守道拿出账本,那这些账目如何解释?崇祯十年至十二年,十八笔交易,一千五百两银子,还要抵赖吗?
马兴隆看到账本,知道抵赖不了,噗通跪下:护国公饶命!小的...小的也是被逼的啊!
被逼的?王文义喝道,被谁逼的?
是...是刘师爷...
哪个刘师爷?
巡抚府的刘师爷!刘文彬!马兴隆哭丧着脸,三年前,他找到小的,说有一笔好买卖。小的当时不敢,可他说巡抚大人也知道此事,小的不敢不从啊!
你是说,山西巡抚孙传庭知情?
这...小的不敢说,但刘师爷是打着巡抚大人的旗号的。
诸葛青云和卢象升对视一眼。果然如此。
那太原知府呢?太原守备营的王参将呢?
他们...他们也都有份,马兴隆索性豁出去了,知府大人的侄子在小的商行入了两成股,每年分红五百两。王参将每次军械司发货,都要小的给他两成回扣...
钱守道在旁飞快记录,不一会儿就记了满满三页纸。
还有谁?卢象升追问。
还有太原知县、平阳府的一个同知、大同守备营的一个千户...马兴隆一口气说出七八个名字,这些人都在这条线上拿好处。小的虽然赚了点银子,但大头都被他们分了啊!
卢象升听完,脸色铁青。
好一个利益集团!他猛地一拍桌子,难怪朝廷剿匪剿不掉,原来官匪一家!
护国公息怒,马兴隆连连磕头,小的愿意戴罪立功!小的这些年留了不少账目、书信,可以作为证据!
卢象升眼睛一亮,在何处?
在小的家中,书房的暗格里。
青主,你派人去取。
正说话间,忽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个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启禀护国公!朝廷派使者来了!
什么?众人一惊。
使者现在何处?
已经到寨门外了,说是奉圣旨而来!
卢象升和诸葛青云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感到事情不妙。
先把马兴隆押下去,严加看管。卢象升站起身,整了整衣冠,走,某们去看看,朝廷又要耍什么花招。
一行人来到寨门口,只见一队人马已经到了。为首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官员,身穿绯色官袍,气度不凡。
卢象升认得此人——正是兵部侍郎陈新甲。
卢大人,别来无恙?陈新甲笑吟吟地拱手。
原来是陈大人,卢象升抱拳回礼,不知陈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奉圣旨而来,自然是好事。陈新甲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卢大人,接旨吧。
卢象升心中一沉,但面上不显,率众人跪下:臣卢象升接旨。
陈新甲展开圣旨,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卢象升自立护国府以来,虽有不臣之举,然念其守土有功,今特予招安。封卢象升为宣大总督,节制宣府、大同两镇兵马,赐白银五千两,锦袍一袭。着即日进京述职,不得有误。钦此!
念完,陈新甲笑道:卢大人,恭喜了。
卢象升跪在地上,心中百感交集。
招安?
此时招安,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