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锡屑缀新夏,巷风携旧音
一、晨课开蒙
入夏的蝉鸣刚在老槐树梢织成网,锡铺门前就排起了小队伍。七个孩子背着小布包,里面装着昨晚磨好的錾刀和裁好的锡片,像群等着上学的小麻雀。小虎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胸前别着朵锡制的栀子花——这是他今早天没亮就敲出来的,花瓣边缘还带着点毛糙的倔强。
“小逸哥,陈奶奶说要先拜祖师爷!”小虎举着个用红布包着的牌位,上面用金粉写着“锡艺先师之位”,牌座是苏逸用旧锡料打的,刻着缠枝莲纹。孩子们立刻跟着肃立,连最调皮的毛豆都收起了嬉皮笑脸,小手背在身后,眼睛瞪得溜圆。
苏逸把牌位摆在案上,点燃三炷香:“咱这行的祖师爷,不是哪一个人,是所有把日子刻进锡里的手艺人。”他让孩子们轮流上香,轮到扎羊角辫的小雅时,小姑娘踮着脚把香插进香炉,锡制的香插突然“叮”地轻响——是她昨天刻的小兔子平安符从兜里滑出来,撞在了香插上。
“是小兔子来听课啦!”小雅捡起符,举着给大家看,符背面的“牵丝”被磨得发亮,是她昨晚攥在手里睡觉蹭的。孩子们顿时笑作一团,陈奶奶坐在轮椅上摇着蒲扇:“这才好,物件跟着人学本事,才不算白做。”
第一堂课教的是“识锡”。苏逸把不同成色的锡料摆在桌上:掺了银的泛着冷光,混了铜的带着暖黄,还有块祖父留下的“老锡”,表面蒙着层温润的包浆,像浸过岁月的琥珀。“好锡像好孩子,”他拿起老锡块,“看着不扎眼,却经得住磨。”
小虎突然举手:“那掺了别的东西的锡,算不算坏孩子?”
“不算,”苏逸笑着把锡块扔进坩埚,“就像毛豆不爱吃青菜但跑得快,小雅怕黑却会绣花,各有各的用处。掺银的锡做酒壶,不容易馊;混铜的锡做烛台,经得住烫。”他边说边点燃酒精灯,锡块在火苗里慢慢变软,“你们看,再硬的性子,遇着热乎气也能化开来。”
二、旧物藏趣
孩子们练习錾刻基础纹路时,李婶抱着个旧木箱闯进来,箱盖一打开,冒出股樟木的清香。里面是些压箱底的锡器:刻着“囍”字的铜锡婚盒、带着提梁的锡制食盒、还有个巴掌大的锡制戏台,台板上刻着“贵妃醉酒”的场景,杨贵妃的裙裾还能活动。
“这是我嫁过来时带的,”李婶拿起锡戏台,手指拨弄着杨贵妃的手臂,小人儿立刻做出举杯的样子,“当年你爷爷说,这叫‘活景锡’,关节处用的是‘暗榫’,比现在的塑料玩具结实百倍。”
孩子们立刻围了上来,毛豆伸手就想掰戏台柱子,被苏逸拦住:“老物件的骨头脆,得像对陈奶奶那样轻手轻脚。”他小心地拆开戏台底座,露出里面细小的锡制齿轮,“你们看,这齿轮每颗牙都一般大,当年没机器,全靠手锉出来的。”
小雅突然指着婚盒上的锁扣:“这花纹和平安符的回纹像亲戚!”果然,锁扣边缘的回纹虽然更繁复,却和孩子们练习的纹路同出一源。苏逸拿起小雅的练习锡片,和婚盒并在一起:“这就是‘传承’,就像毛豆的虎牙随他爹,小雅的酒窝像她娘,手艺也会跟着日子传下去。”
陈奶奶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巴掌大的锡制“百子图”,上面錾着一百个不同姿态的小孩,最小的还没指甲盖大。“这是我十岁那年,你爷爷给我做的,”老人的指尖抚过一个放风筝的小孩,“你看这风筝线,细得像头发丝,却是用三根锡丝拧成的,不容易断。”
苏逸把“百子图”摆在孩子们的锡片旁,新旧锡光在阳光下交织,像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小虎突然说:“我知道了!老手艺不是老古董,是会长大的!”
三、蝉鸣入锡
午后的蝉鸣闹得最凶时,苏逸带着孩子们去槐树下听声。“今天的课是刻蝉,”他指着树干上振翅的蝉,“得先听准了声,刻出来的蝉才像活的。”
毛豆踮脚想够蝉蜕,被苏逸拉住:“蝉蜕是蝉的衣裳,得留着给它们做念想。”他捡起片完整的蝉蜕,对着阳光照,翅脉清晰得像画出来的,“你们看这纹路,不是直的,是带点弯的,就像唱歌时的调子,得有起伏。”
回到锡铺,孩子们开始雕刻蝉纹。小雅的蝉翅膀刻得太密,像撒了把芝麻;毛豆的蝉肚子鼓得太大,倒像只胖甲虫。苏逸没让他们重刻,反而拿出祖父的《虫谱》:“你们看,书上的蝉也有胖有瘦,翅膀有宽有窄,本来就没有一模一样的。”
他给小雅的蝉翅补了几道疏朗的线:“这叫‘透气’,就像唱歌不能一直喊,得喘口气才好听。”又帮毛豆的蝉肚子錾了圈细点:“这是蝉的‘音镜’,肚子越胖,音镜越亮,叫得越响。”
陈奶奶看着孩子们的作品,忽然让护工推她到里屋,抱出个蒙着布的物件。揭开一看,是只锡制的“蝉鸣壶”——壶盖一揭开,就会发出“知了”的轻响,原来是壶钮下藏着个锡制的簧片,受热会振动发声。
“这是你爷爷年轻时的得意之作,”老人拧开壶底,露出里面的机关,“他说夏天喝茶,得有蝉声陪着才够味。”苏逸给壶里注满凉水,果然听见“知了、知了”的声儿,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说比手机铃声好听。
“你们的蝉也能出声,”苏逸指着孩子们的锡片,“等做成挂件,挂在书包上,走路时锡片碰着锡片,不就是蝉在叫吗?”
四、夜巷锡影
傍晚收摊时,巷口的路灯亮了,橘黄色的光落在锡铺门前的青石板上,像铺了层融化的蜜。周爷爷搬来张矮桌,李婶端来刚出锅的绿豆汤,小虎把孩子们刻的蝉纹锡片串成风铃,挂在屋檐下,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叮叮”声,混着远处的蝉鸣,像支温柔的夜曲。
“小逸,明天有个老主顾要来,”周爷爷喝着绿豆汤,“就是城南做酱菜的王老板,说要订二十个锡制酱菜坛,坛口得刻‘百年香’三个字。”
苏逸想起王记酱菜的招牌——黑底金字,透着股老派的扎实。“坛口的锡圈得加厚,”他在纸上画着草图,“酱菜咸,普通锡圈容易锈,得掺点镍进去。”
李婶突然笑了:“王老板年轻时追他媳妇,就用你爷爷做的锡坛子装酱菜,说‘坛口封得严,就像我对你的心’,现在孙子都上大学了。”
孩子们听得入迷,毛豆突然问:“锡坛子能装住心吗?”
苏逸指着屋檐下的风铃:“装不住心,但能装住念想。王老板看见坛子,就想起当年追媳妇的事,这就够了。”
正说着,小雅的妈妈来接她,看见女儿的蝉纹锡片,立刻掏出手机拍照:“老师说学校要办手工作品展,我家小雅的蝉肯定能得奖!”小雅却把锡片往身后藏,说要送给隔壁生病的奶奶,“奶奶说听不见蝉叫,我让锡蝉陪她。”
苏逸心里一动,找出块新锡料:“咱们给奶奶做个大的蝉挂件,挂在窗户上,风一吹就响。”孩子们立刻围上来帮忙,小虎錾翅膀,毛豆刻肚子,小雅负责最细的翅脉,苏逸则在蝉背上刻了行小字:“夏安”。
当挂件做好时,月光已经爬上老槐树的梢头。银白色的月光落在锡蝉上,翅脉的纹路清晰得像真的一样。小雅捧着挂件往隔壁跑,锡蝉在她手里晃着,发出“叮铃”的声儿,像在说“奶奶,夏天来看你啦”。
五、新痕续旧
深夜的锡铺里,苏逸还在打磨王老板的酱菜坛锡圈。砂轮转动的“沙沙”声里,他忽然想起祖父的话:“锡器是有记性的,你在上面刻什么,它就替你记着什么。”他低头看着锡圈上的“百年香”,忽然在“年”字的最后一笔里,藏了个极小的蝉纹——像给百年的酱菜香,添了点夏天的活气。
陈奶奶的护工来取东西,看见案上的蝉鸣壶,说老人今早在轮椅上摩挲了半天,说想喝壶里泡的薄荷茶。苏逸立刻找出薄荷叶子,用蝉鸣壶泡了,壶盖揭开时,“知了”声在空荡的铺子里格外清亮,像祖父隔着岁月在应和。
他把茶倒进锡杯,放在陈奶奶常坐的位置,又给屋檐下的风铃添了片新刻的锡蝉——是照着祖父《虫谱》里最老的那只刻的,翅膀上留着道残缺,像被风雨打断过,却依旧振翅欲飞。
月光透过木格窗,在锡杯里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苏逸望着案上的锡屑,忽然觉得它们不是碎屑,是时光落下的鳞片——每一片里,都藏着旧的故事,新的希望,和永远不会停的蝉鸣。
巷子里的蝉还在叫,锡铺的灯还亮着,屋檐下的风铃轻轻晃,像在说:夏天还长,日子还长,那些刻在锡上的念想,也会跟着慢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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