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骨祠,万魂灯,照见前世与来生。”
“欲问路,先燃骨,三更莫闻叩门声。”
奈何桥上,阴风怒号。
那风并非吹拂肉体,而是直接刮擦着灵魂,带着忘川水底无数沉沦魂灵的冰冷呓语和那“孟婆”怨毒诅咒的余音。江眠强忍着左眼撕裂般的剧痛和灵魂深处传来的虚弱感,沿着斑驳古老的桥面,向着对岸那片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狂奔。
脚下的桥面在震动,仿佛整座桥都在因她的强行闯关而苏醒、愤怒。桥两侧的栏杆上,那些模糊不清的古老浮雕似乎活了过来,扭曲的人脸凸出石面,无声地张嘴嘶吼,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这个胆大妄为的闯入者。
她不敢回头,身后那被撕开的灰雾正在重新合拢,老妪凄厉的尖啸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她。
终于,在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即将被这无尽的阴冷与压迫碾碎的前一刻,她冲出了奈何桥的范围,踏上了对岸的土地。
脚下一软,她几乎栽倒在地。这里的“地面”并非泥土,而是一种冰冷、坚硬、如同打磨过的黑色骨质结构,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叩叩”声。
她喘息着回头望去,只见奈何桥依旧横亘在浑浊的忘川之上,桥头的灰雾已然恢复如初,只是变得更加浓郁、翻腾不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中酝酿。那座桥,如同一个巨大的、活着的关卡,将她与来路彻底隔绝。
暂时安全了……吗?
江眠稳住心神,环顾四周。
这里的光线比河对岸更加晦暗,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极低,仿佛触手可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混合着骨灰和某种奇异檀香的味道,那檀香非但不能安神,反而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诡异吸引力。
她正站在一片广阔的、由黑色骨板铺就的平台上。平台的边缘,就是深不见底、翻涌着灰雾的虚无。而在平台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建筑。
那并非人间任何已知的庙宇或宅邸。它完全由各种巨大、扭曲、惨白的骨骼搭建而成——巨大的肋骨构成穹顶,粗壮的腿骨作为梁柱,无数细小的、形态各异的骨头填充其间,颅骨则被镶嵌在墙壁上作为装饰,空洞的眼窝齐齐望向平台入口,仿佛在无声地迎接着每一位“访客”。
建筑的风格邪异而原始,带着一种蛮荒的祭祀感。在建筑的正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那牌匾本身也是一块经过打磨的肩胛骨,上面用暗红色的、仿佛尚未干涸的血液,书写着三个扭曲的大字——
冥骨祠。
一股远比奈何桥头更加庞大、更加古老、更加死寂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巨兽,盘踞在这座骨祠之中。江眠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意志带着一种漠然的、俯瞰众生般的威严,以及一丝……被漫长时光消磨后残留的、近乎本能的贪婪。
这里,就是“冥姥”的居所?那位忘川之主、红白宴的幕后主宰?
左眼的黑暗在此地异常活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颤动,仿佛游子归家,又像是野兽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这感觉让江眠心中警铃大作。她的力量与这冥骨祠,与那位冥姥,究竟有何关联?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与那蠢蠢欲动的毁灭欲,迈步走向冥骨祠那洞开的、由两根巨大腿骨构成的大门。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黑暗,反而透出一种幽幽的、如同磷火般的绿光。
踏入大门,眼前的景象让江眠呼吸一窒。
祠内的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广阔得多,仿佛踏入了一个独立的、被骨骼包裹的小世界。高高的、由肋骨构成的穹顶上,悬挂着无数盏“灯”——那是一个个被掏空的、大小不一的颅骨,颅骨内部燃烧着幽幽的绿色火焰,投下摇曳不定、光怪陆离的影子。
整个冥骨祠的内部,也完全由骨骼构成。墙壁是密密麻麻镶嵌在一起的各类骨头,地面是平整的骨板,甚至还有一些用细小指骨拼接而成的、诡异而精美的图案。
而在祠庙的最深处,是一个高高垒砌而起的、由无数骷髅头组成的祭坛。祭坛上方,漂浮着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变化的……暗影。那暗影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收缩如球,时而舒展如雾,但其核心处,隐隐透出一抹令人心悸的暗红色。
那团暗影散发出的气息,与江眠左眼的力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甚至带着一种隐隐的……牵引和呼唤!
冥姥?那就是冥姥的本体?
江眠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强忍着那股莫名的吸引力,目光扫过祭坛下方。
只见在祭坛前,跪伏着数十个身影。它们都穿着破烂的黑色或灰色麻衣,身形佝偻,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它们身上散发着与外面那些纸人“宾客”类似、但更加精纯和内敛的死寂气息。这些,恐怕就是冥姥最忠诚的仆从,或者说是祂力量延伸的一部分。
而在这些跪伏身影的旁边,还摆放着一些东西——
几具尚未完全拼合完成的、由不同生物骨骼组成的怪异骨架,似乎是想制造新的“仆从”;
一些浸泡在暗红色液体中的、仍然在微微搏动的器官;
以及……几个被特制的骨笼禁锢着的、散发着微弱生魂波动的光团!那些光团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江眠甚至在其中一团上,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织罗府灵织之术的气息!是阿秀?还是其他被掳来的女修?!
这些,就是“红白宴”的“原材料”和“半成品”!
怒火,混杂着那无法抑制的毁灭冲动,再次涌上江眠心头。但她死死压制住了。在这里,在这位冥姥的“神国”之中,贸然动手与自杀无异。
她需要信息,需要找到弱点。
就在这时,祭坛上方那团蠕动的暗影,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一个苍老、枯寂、仿佛两块朽木摩擦的声音,直接在整个冥骨祠中回荡起来,分不清来源,却又无处不在:
“钥匙……终于……来了……”
钥匙?是在指她?江眠心中一凛。
“你……认识我?”江眠抬起头,直视那团暗影,声音在空旷的骨祠中显得格外清晰。
“认识?……不……”那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漠然,“吾……认识的是……你身上的‘印记’……那源自……最初‘寂灭’的……气息……”
最初寂灭?是指“寂灭之契”,还是指更古老的东西?
“你引我来此,有何目的?”江眠直接问道。
“目的?”冥姥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笑意”的波动,但那笑意冰冷刺骨,“非是吾引你……而是你……循着‘因果’……自己踏入了……吾之‘域’……”
祂顿了顿,那团暗影缓缓转向江眠的方向,尽管没有眼睛,但江眠能感觉到一种穿透灵魂的“注视”。
“你扰动忘川……毁吾‘孟婆’法身……携‘误差’之秽……闯入吾之圣祠……”冥姥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其中的威压却如同山岳般沉重,“按律……当抽魂炼魄……永镇于骨祠之下……”
江眠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挤压她的灵魂,左眼的黑暗疯狂流转,与之对抗,却如同螳臂当车。
“……然……”冥姥的话锋突然一转,“汝身负‘钥匙’之质……或可……为吾……开启一扇……门……”
门?什么门?
“什么门?”江眠追问。
“离开此间……囚笼之……门。”冥姥的声音中,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清晰的、近乎渴望的情绪,“吾受困于此……已不知多少岁月……以亡魂怨念为食……维系这方水域……早已……厌倦……”
江眠心中巨震!冥姥……这位看似掌控一切的忘川之主,竟然自称是……囚徒?!祂也想离开?!
“谁能将你囚禁于此?”江眠难以置信。
“……”冥姥沉默了片刻,那团暗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似乎触及了某种禁忌,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与……恐惧?“不可言……不可念……那位……无所不在……”
那位?是“渊”吗?还是其他更加恐怖的存在?
“你要我如何帮你?”江眠按捺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冷静地问道。
“骨祠深处……有一间‘寂灭之间’……”冥姥的声音带着引导,“那里……残留着……一丝最初‘寂灭’降临时的……规则碎片……也是……这片水域规则的……‘源头’之一……”
“汝身负‘钥匙’与‘寂灭’印记……或可……沟通那碎片……暂时……扰乱此间规则……打开一条……通往‘外界’的……缝隙……”
扰乱规则?打开缝隙?这听起来极其危险,而且,冥姥的话能信几分?
“我凭什么相信你?”江眠冷冷道,“事成之后,你难道会放过我?”
“信与不信……由你。”冥姥的声音恢复漠然,“至于放过你……”
那团暗影缓缓收缩,核心的暗红色变得愈发浓郁刺眼。
“汝之魂……于吾而言……虽是大补……但比起……永恒的囚禁……一时的口腹之欲……不值一提……”
“更何况……”冥姥的“目光”似乎扫过那些被禁锢的生魂光团,“若汝成功……这些‘资粮’……还你……又何妨?”
这是一个交易。一个与虎谋皮、险恶到极点的交易。
江眠的大脑飞速运转。拒绝,现在就可能被炼化。答应,则要深入这骨祠最核心的危险之地,去触碰那所谓的“寂灭规则碎片”,其结果难以预料。冥姥是否会在她成功后履行承诺,更是未知数。
但,这似乎也是她目前唯一的“生路”,并且,可能触及到这个世界更深层的秘密。
她看向祭坛旁那些被禁锢的、微弱闪烁的生魂光团,其中一个那熟悉的灵织气息让她无法忽视。
“我要先确认一件事。”江眠指向那个散发着灵织气息的光团,“那个灵魂,是否属于一个叫阿秀的织罗府弟子?她现在状态如何?”
冥姥的暗影微微波动,似乎在进行探查。片刻后,苍老的声音响起:“确有一缕残魂……源自织罗府……名讳不知……魂火将熄……但尚未彻底湮灭。”
江眠心中一紧。阿秀果然在这里,而且状态极差。
“好。”江眠深吸一口气,左眼的黑暗深处,那疯狂与冷静交织的火焰再次燃起,“我答应你。带我去‘寂灭之间’。”
她没有选择。无论是为了那一线生机,为了可能得到的答案,还是为了那一点残存的、不愿欠下的人情(救过阿秀一次),她都必须走下去。
“明智……的选择……”冥姥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丝。
祭坛下方,两个跪伏的佝偻身影缓缓站了起来。它们转过身,露出了同样空白、没有任何五官的骨白色面孔,只有两点幽绿的光芒在眼窝处闪烁。它们是冥姥的骨仆。
两个骨仆无声地走向江眠,然后转身,向着骨祠一侧的一条幽深通道走去。
江眠最后看了一眼祭坛上方那团蠕动的暗影,以及旁边禁锢着阿秀残魂的骨笼,然后毅然跟上了骨仆。
通道由骨骼构成,蜿蜒向下,两侧颅骨灯中的绿色火焰摇曳,将影子拉得长长短短,如同鬼魅随行。越往深处走,空气中那股陈旧的骨灰和奇异檀香的味道就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空无”感。
左眼的黑暗在这里变得异常兴奋,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向外弥漫,仿佛饥饿的野兽嗅到了最美味的猎物。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扇门。
一扇完全由某种漆黑、光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金属(或者说,是某种极致的黑暗物质)构成的圆门。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凹陷下去的、手掌形状的印记。
门缝之间,隐隐渗透出一丝让江眠既熟悉又恐惧的气息——与锈蚀峡谷的寂灭黑石同源,但更加古老、更加精纯、也更加……死寂。
“寂灭之间……就在门后……”一个骨仆用生硬的意念传达道,“以汝之‘钥匙’……触碰门印……即可开启……”
另一个骨仆则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幽绿的眼眸“注视”着江眠,仿佛在监督,又像是在……期待?
江眠站在那扇漆黑的圆门前,感受着门后那令人心悸的“空无”气息,以及左眼那近乎沸腾的黑暗力量。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要么找到生路,窥见真相的一角;要么……就可能被那最初的“寂灭”彻底吞噬,万劫不复。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只手,曾经握住过虚假的温暖,也曾沾染过血腥与锈蚀。
然后,她没有任何犹豫,将手掌,缓缓地按向了那个凹陷的门印。
在触碰的瞬间,左眼的黑暗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涌向门扉!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