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荒野,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坊市里那种被规训过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喧嚣与秩序,瞬间被甩在了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粗粝而又充满未知的野性。
脚下不再是平整的青石板,而是坑洼不平的土路,夹杂着尖锐的石子和盘结的草根。
清晨的露水沉重地挂在过膝的荒草上,一行人走过,裤腿很快便被浸得湿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带着青草汁液和腐烂树叶味道的土腥气,偶尔还夹杂着某种野兽留下的、若有若无的腥臊,提醒着他们此地已非安全的人类聚居地。
陆衍走在最前面,步伐依旧稳定,但速度明显比在坊内时快了许多。他没有选择那些看似好走的、被踩实的小径,反而时常偏离主路,穿行在更加茂密难行的灌木丛和崎岖的坡地之间。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耳朵微动,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那件深色的斗篷在他身后猎猎作响,像一面引领着这支小小队伍的、沉默的旗帜。
陈小凡紧紧跟随着,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步伐,试图跟上坊主的节奏。
肩上的包裹越来越沉,勒得他肩膀生疼,双腿也因为不断的上坡下坎而开始酸软发胀。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如果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后面的路根本走不下去。
他的目光也学着坊主的样子,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他看到被惊起的、色彩斑斓的毒虫迅速钻入草叶深处,听到远处林间传来的、不知名鸟兽的怪异啼鸣,这些都让他心头绷紧。
赵德柱就显得吃力多了。
老修士毕竟年纪大了,体力本就不比年轻人,又背负着沉重的工具,没走多远,便已经开始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水混着林间的露水,不断往下淌。
他时不时需要停下来,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粗树枝喘息片刻,看着前方坊主和陈小凡几乎不见疲态的背影,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无奈,也有一丝不甘落于人后的倔强。
一个年轻的伙计见状,默默上前,想要接过他背上的部分工具,却被赵德柱倔强地摆手拒绝了。这是他的命根子,他得自己背着。
柳芸的状态介于两者之间。她的步伐依旧保持着某种独特的韵律,看似不快,却能稳稳地跟在队伍中段,既不超前,也不落后。
她背着的箱奁显然也不轻,但她身形依旧挺直,呼吸平稳,只是额角细微的汗珠和微微抿紧的嘴唇,泄露了她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轻松。
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前方陆衍的背上,偶尔会抬起,扫视一下周围的地形和植被,眼神里带着一种符师特有的、对环境和物性的审视。
另外几个年轻伙计,最初的紧张和兴奋过后,体力上的消耗也开始显现。
他们互相搀扶着,低声交换着鼓励的话语,眼神里既有对未知环境的恐惧,也有一种跟随强者、闯荡天下的稚嫩豪情。他们是这支队伍里最鲜活,也最脆弱的部分。
日头渐渐升高,林间的雾气散去,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温度也开始上升,潮湿闷热的感觉包裹上来,让人更加难受。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与林间的潮气混在一起。
中途休息了两次,每次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没有人抱怨,大家都抓紧时间喝水,啃几口随身携带的、早已变得干硬的饼子,按摩一下酸痛的双腿。
陆衍则利用这段时间,登高远眺,辨认着方向,或是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的痕迹和周围的植被,修正着前进的路线。他的沉默和专注,无形中给了众人一种信心——至少,领路人知道该往哪里走。
陈小凡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看着坊主站在高处那挺拔而孤峭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瘫坐在地上、满脸疲惫的同伴,心中那股离根飘萍的空茫感,似乎被这具体而微的、身体上的疲惫和共同努力前行的感觉冲淡了一些。
他们现在是一个整体,一根绳上的蚂蚱,必须互相依靠,才能在这片陌生的山野里走下去。
再次出发时,路途变得更加艰难。
他们需要攀爬陡峭的、布满了湿滑苔藓的岩石坡,需要涉过冰冷刺骨的、水流湍急的溪涧,需要在一片望不到边的、带着尖刺的灌木丛中艰难开辟道路。每个人的手上、腿上都被划出了细小的血口,火辣辣地疼。
陈小凡在一次攀爬时,脚下踩空,差点滑下去,幸亏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年轻伙计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他惊魂未定地道谢,那伙计只是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一种共患难的情谊,在这无声的跋涉中,悄然滋生。
当夕阳再次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而凄艳的橘红色时,陆衍终于在一片相对平坦、靠近水源的林间空地上停了下来。
“今晚在此扎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依旧稳定。
众人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瘫软了下来,也顾不得地上是否干净潮湿,纷纷卸下重负,或坐或躺,大口地喘息着,感受着肌肉过度使用后那酸爽的刺痛和极度的疲惫。
陈小凡靠着树干坐下,看着伙伴们狼狈却依旧鲜活的样子,看着坊主开始冷静地指挥着年轻伙计们清理营地、收集柴火、布置简易的警戒,看着柳芸默默取出一些驱虫的药粉在营地周围撒上,看着赵德柱终于放下他的宝贝工具,捶打着酸痛的老腰……
暮色四合,林间的光线迅速暗了下来。篝火被点燃,跳动的火焰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意,也映亮了一张张沾满尘土和汗水、写满疲惫却依旧坚持的脸。
山野的第一天,就在这筋疲力尽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中,过去了。
前路依旧漫漫,但至少,他们一起,走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