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刺破林间的薄雾,唤醒了在寒冷与疲惫中蜷缩了一夜的众人。
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白的灰烬,兀自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余温。
身体像是被拆卸后又勉强组装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尤其是肩背和双腿,那过度使用后的酸痛,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刺骨。
没有人抱怨,甚至没有人多说什么。沉默地收拾好简陋的行囊,用冰冷的溪水胡乱抹一把脸,啃几口更加干硬难以下咽的饼子,队伍便再次在陆衍沉默的引领下,踏上了前路。
接下来的几日,几乎都是第一天的重复。跋涉,无尽的跋涉。翻过一座又一座仿佛没有尽头的山岭,穿过一片又一片幽深得令人心悸的原始密林,涉过一条又一条冰冷湍急、水下暗石密布的溪流。
路途越来越难走,有时甚至根本没有路,全靠陆衍在前方用佩刀劈砍藤蔓灌木,艰难地开辟出仅供一人通行的缝隙。
疲惫如同附骨之疽,深深浸入每个人的骨髓。赵德柱的脸色越来越差,咳嗽的时候多了起来,那沉重的工具包裹仿佛要将他本就佝偻的脊背彻底压垮。
柳芸的嘴唇始终抿得紧紧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她的步伐依旧稳定,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偶尔会掠过一丝对周围陌生而危险的植被环境的审视与警惕。年轻的伙计们最初的豪情早已被磨平,只剩下麻木地跟随,眼神里充满了对休息和热食的渴望。
陈小凡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具只知道迈动双腿的机器。肩上的包裹越来越沉,脚下的水泡磨破了又起,起了又磨破,最后凝结成厚厚的老茧。他不再去思考前路,也不再过多地回忆过去,只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集中在跟上前面那个永远稳定、仿佛不知疲倦的背影上。他学会了在跋涉中调整呼吸,节省体力,也学会了更敏锐地观察四周,辨认哪些野果无毒可以暂时果腹,哪些地形需要格外小心。
直到第五日的午后,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座格外陡峭的山梁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山梁之下,不再是连绵无尽的原始山林,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谷地中,依着一条浑浊湍急的河流,密密麻麻地搭建着无数简陋的屋舍。这些屋舍大多是用粗糙的原木、泥巴和茅草胡乱搭建而成,歪歪扭扭,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形成一片庞大而混乱的聚居地。远远望去,就像一片巨大的、肮脏的蘑菇群,寄生在苍翠的山谷之中。
空气中飘来一股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有河流的湿腥气,有牲畜的粪便味,有食物烹煮的烟火气,还混杂着一种……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所形成的、独特的汗臭、体味以及某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隐约的喧嚣声顺着风传来,不是坊市那种有序的叫卖,而是更加嘈杂、更加肆无忌惮的吵闹声、吆喝声,甚至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尖锐的、不知是争吵还是打斗的响动。
这里,就是灰鹞寨。南疆边缘,无数类似聚集地中的一个,龙蛇混杂,法外之地。
“到了。”陆衍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尘埃落定般的意味。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站在山梁上,望着下方那片与青云宗外坊截然不同的、充满了野性与混乱的聚居地,一时间都有些怔忡。
赵德柱张大了嘴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似乎无法接受未来就要待在这样一个……破烂不堪的地方。柳芸微微蹙起了眉头,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片杂乱无章的棚户区,像是在评估这里的危险程度。年轻的伙计们则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失望和隐隐的不安,这和他们想象中的“南疆”,差距实在太大了。
陈小凡的心也沉了下去。眼前的灰鹞寨,粗粝,原始,混乱,与他熟悉的、有着基本秩序和规则的青云宗外坊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在这里,他们这些外来者,无异于肥羊闯入狼群。
陆衍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他仔细观察着下方的寨子,目光尤其在几处看起来像是出入口和中心区域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跟紧我。”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在这里,走散了,没人会去找你。”
他率先迈步,沿着一条被人和牲畜长期踩踏出来的、泥泞不堪的陡峭小路,向下走去。
陈小凡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紧紧跟上。赵德柱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挪动了脚步。柳芸沉默地走在后面。年轻的伙计们互相看了看,也只能咬咬牙,跟了下去。
越靠近寨子,那股混杂的气味就越发浓烈刺鼻。路两旁开始出现一些零散的、用树枝和破布搭成的窝棚,里面投射出或麻木、或警惕、或毫不掩饰贪婪的目光,在他们这一行明显是“外来户”且带着不少行李的人身上扫来扫去。
进入寨门时,并没有人盘查,只有几个穿着破烂皮甲、倚着长矛懒洋洋晒着太阳的守卫,用肆无忌惮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尤其是在柳芸和那些看起来沉甸甸的行李上停留了许久,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寨内的道路更是狭窄泥泞,污水横流,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和棚屋。
叫卖的东西也千奇百怪,有带着血丝的兽肉,有颜色诡异的草药,有锈迹斑斑的刀剑,甚至还有一些被关在笼子里、眼神凶狠的低阶妖兽幼崽。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汗臭和某种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行人更是鱼龙混杂,有身形彪悍、满脸疤痕的佣兵,有眼神狡黠、四处张望的商人,有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更多的则是面色麻木、衣衫褴褛的底层住民。各种口音的叫骂、争吵、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形成一股混乱而躁动的声浪,冲击着初来者的耳膜。
陈小凡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而肮脏的漩涡,四周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他紧紧跟着陆衍,寸步不离,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陆衍却仿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目不斜视,带着众人穿行在混乱的街巷中,最终在寨子靠近边缘、相对安静一些的一处破旧院落前停了下来。
院子不大,围墙塌了半截,里面是几间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显然废弃已久。
“暂时就在这里落脚。”陆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破木门,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众人看着这比符箓坊后院杂物间还要破败的“新家”,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南疆的第一站,就在这片混乱、粗粛与破败中,仓促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