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灰鹞寨上空终年不散的阴云,沉甸甸地压着,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小院里的生活,已然形成了一种粗糙而坚韧的节奏。
赵德柱脸上的皱纹似乎被烟火气和反复的试验刻得更深了些。他守着那个用破旧砖石勉强垒砌的小小“工作台”,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里面盛放着颜色各异、气味古怪的液体和粉末。
柳芸对阴煞石的研究有了突破,提出了几种新的材料配比,苦了赵德柱这个执行者。
他得一遍遍地尝试,用那双曾经只抚摸上等符纸的、如今却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的手,去研磨那些坚硬的石头,去榨取那些带着刺鼻气味的草汁。
失败是常事。有时灵墨调配出来,不是凝结太快就是根本无法附着符纸;有时好不容易画成一张符,效果却还不如之前。每当这时,赵德柱就会蹲在墙角,闷头抽他的旱烟,烟雾缭绕里,是他对青云宗符纸坊那些熟悉工具和稳定配方的无声怀念。
但烟抽完了,他又会默默站起来,擦擦手,重新拿起捣杵。他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觉得,坊主和柳师姐都在拼命,他这把老骨头,总不能最先散了架。那股子沉默的坚持,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
柳芸则几乎成了侧屋里的一个影子。她废寝忘食,眼眸里常常布满了血丝,但那份清冷的气质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阴煞石的能量结构像一座迷宫,吸引着她全部的心神。
失败、推倒、重来……周而复始。偶尔在深夜,她疲惫地揉着眉心走出侧屋,看到院子里为了省油而只在必要时点燃的、如豆的灯火,以及灯火下陈小凡还在认真清点物资的侧影,她会微微失神。
这里没有青云宗的清雅与安宁,只有挣扎与未知,但奇怪的是,她感觉自己触摸到的“符道”,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真实和……自由。一种摆脱了既定框架,在蛮荒中开拓新路的自由。
陈小凡的变化最为明显。
连续的交易与信息收集,让这个原本还有些怯懦的少年,眉宇间多了一份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机警。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听,开始学会引导话题,在不经意间抛出问题,从那些粗豪的猎户和警惕的散修口中套取有用的信息。
他记住了那个老猎户提到的南边商路,记住了那几个消失的、专做低劣符箓生意的贩子名字,也记住了“联盟”这个词出现时,一些人脸上闪过的讳莫如深。
摊位上换来的东西越来越杂,除了兽肉、皮毛、草药,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矿石、不知名的种子,甚至偶尔能换到一两块品相极其一般、但对他们而言已是珍贵补充的劣质灵石碎屑。
陈小凡会仔细地将它们分类,将兽肉交给负责伙食的伙计,将可能有用的材料和矿石交给柳芸和赵德柱研究,将灵石碎屑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交给陆衍。他像一个精打细算的管家,经营着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小家。
然而,那枚刻着扭曲天平眼睛徽记的飞镖,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每个人的心头。
陈小凡在摊位时,总会不由自主地用眼角余光扫视人群,任何陌生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都会让他脊背一紧。他知道,平静只是表象。
这天下午,天色比往常更早地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和山雨欲来的沉闷。摊位的生意也比往日清淡了些,人们行色匆匆,都想在雨落前赶回住处。
一个穿着脏兮兮皮袄、缩着脖子的矮小汉子凑到摊位前,他眼神闪烁,先是胡乱翻看了几张符箓,然后压低声音对陈小凡说:“小兄弟,打听个事。”
陈小凡心中警觉,面上却不动声色:“大哥想打听什么?”
“听说……你们这儿,能弄到些不一样的符?”那汉子声音更低了,眼神瞟了瞟院子方向,“不是这种引火驱虫的大路货,是……能防身,甚至能有点小作用的?”
陈小凡心中一动,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大哥说笑了,我们这小本生意,哪有那种好东西。都是些糊口的东西。”
那汉子嘿嘿干笑两声,也不纠缠,话锋一转:“没有就算了。
不过小兄弟,我看你们生意不错,在这西区算是立住脚了。但有些事儿,得把眼睛放亮些。”
他凑得更近,几乎贴着陈小凡的耳朵,“黑煞帮那帮杂碎,欺软怕硬,被你们镇住了,不奇怪。
可这灰鹞寨,水浑着呢……南边来的过江龙,可不止一两条。有些人,不喜欢看到有新面孔冒头,尤其是不守‘规矩’的新面孔。”
他说完,也不等陈小凡回应,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务般,迅速缩回脖子,混入稀疏的人流,眨眼就消失了。
陈小凡站在原地,手心里沁出冷汗。这人是警告?还是试探?他口中的“过江龙”和“规矩”,指的是什么?是那枚飞镖背后的势力吗?
他不敢怠慢,立刻收了摊,将情况禀报了陆衍。
陆衍听完,沉默了片刻。窗外,终于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和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将小院与外面的世界暂时隔绝。
“风雨来了。”陆衍看着窗外的雨幕,声音平静,“有人在试探我们的成色,也在提醒我们,灰鹞寨不是只有黑煞帮。”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被雨声吸引、从侧屋走出的柳芸和停下手中活计的赵德柱,最后落在陈小凡紧张的脸上。
“怕吗?”他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陈小凡张了张嘴,想说不怕,但喉咙有些发干。赵德柱握紧了手里的烟杆,柳芸则抿了抿嘴唇,没有作声。恐惧是真实的,在这陌生的、充满恶意的环境中,如同窗外的阴冷潮湿,无孔不入。
陆衍没有期待他们的回答,继续说道:“恐惧很正常。但我们没有退路。青云宗回不去了,这灰鹞寨,就是我们现在的根。根扎不稳,就是死路一条。”
他走到柳芸面前:“你的研究,是我们能否扎稳根的关键之一。阴煞石,可能不仅仅是一种材料。”他又看向赵德柱,“赵师傅,稳定的灵墨,是我们活下去的基础。”最后,他拍了拍陈小凡的肩膀,“小凡,你收集的每一条信息,换回的每一份物资,都是在为这条根添土。”
他的话语没有激昂的鼓励,只有冷静的陈述,却奇异地安抚了众人心中的不安。是啊,他们每个人,都在为生存而努力,并非孤军奋战。
“他们试探,是因为我们展现出了价值,让他们感到了不确定。”陆衍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既然如此,我们就让他们更不确定一些。”
他对柳芸说:“加快‘预警符’的研制,范围不需要大,但要足够灵敏,能覆盖院子周边。材料,就用阴煞石和那些收集来的零碎。”
又对赵德柱吩咐:“尝试用阴煞石粉末和兽血,绘制最简单的‘金刚符’,不要追求防护力,只要能在被触发时,发出一瞬间的强光和震荡就行。”
最后,他对陈小凡道:“明天照常出摊。有人再来试探,不必惊慌,也不必深谈。多看,多听,少说。”
雨还在下,敲打着这方小小的院落。油灯的光芒在风中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阴影幢幢,仿佛藏着无数窥探的眼睛。
但这一次,院子里的众人,心中那份被雨水浸染的寒意,似乎被一股微弱却坚韧的火苗驱散了些。
他们各自沉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赵德柱重新拿起了捣杵,柳芸回到了堆满手稿的桌案前,陈小凡开始整理明天要带出去的符箓。
陆衍独自站在窗边,听着雨声,看着手中那枚冰冷的飞镖。徽记上那只扭曲天平的眼睛,仿佛正透过雨幕,冷漠地注视着这里。
“规矩……”他低声自语,指尖摩挲着飞镖锋利的边缘,“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规矩?还是说,谁掌握了‘价值’,谁才能定义规矩?”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场由灰鹞寨开始的游戏,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