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青云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灯火通明的工坊是它躁动的心脏，巡逻修士整齐的脚步声是它低沉的呼吸。
陈小凡独自走在回居所的青石路上，脚步有些虚浮。
白日的喧嚣、指令、还有那些降卒麻木的眼神，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掌心被玉符碎片割破的伤口已经凝结，但那股细微的刺痛感，却顺着血脉，一路蔓延到心里。
他推开自己那间位于核心区域、却朴素得与其他高管居所格格不入的院门。
院内没有仆役，只有石桌石凳，和一株他刚来时亲手种下的、如今已枝叶凋零的老槐树。
月光清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到石桌旁，没有点灯，就着月光，缓缓坐了下来。
从储物袋中，他取出了几样东西，一一摆在冰冷的石桌上。
一枚彻底碎裂、沾着点点暗红血渍的“天道酬勤”玉符。
一份字迹工整、墨迹尚新的《西南矿脉战损及抚恤细则》。
一块留影石，里面记录着那些降卒被押送离去时，人群中一个孩子撕心裂肺哭喊着“爹爹”的画面。
还有一本边缘磨损、他时常翻阅的《基础符箓精要》——这是陆衍最早教导他时，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他的目光在这些东西上来回移动。
玉符代表着过去的信仰，战损报告是冰冷的现实，留影石是血淋淋的代价，而那本《精要》，则是最初那个纯粹求道、心怀感激的少年时光。
这些东西，此刻在他心里激烈地厮杀、碰撞。
“道，不是这么求的……”老丹师的话再次响起。
“对敌人的仁慈，是对自己人的残忍。”
陆衍冰冷的声音紧随其后。
“陆师……这样的效率……您还满意吗？”他自己在矿脉战场上的扪心自问。
他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喘。
效率，强大，生存。
那之后呢？
一座建立在无数枯骨和血泪之上的、高效运转的冰冷堡垒，就是他想要的未来吗？就是陆师想要的“新秩序”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看着那些被“优化”掉的老修士，看着那些战死的同袍，看着那些家破人亡的降卒……他的心，会痛。
这种痛，无法用任何冰冷的数字和宏大的目标来麻痹。
他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他拿起那本《基础符箓精要》，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一个痛苦，却无比清晰的决定。
他站起身，回到屋内。
没有点灯，就在黑暗中，动作迅速而无声地开始整理。
几件换洗衣物，一些疗伤和恢复灵力的丹药，为数不多的灵石，还有那本《精要》和那块留影石。
他将这些东西仔细打包，背在身后。
他看了一眼那碎裂的玉符和战损报告，沉默片刻，最终将它们留在了石桌上。
像是告别。
他推开房门，月光重新洒在他身上。
他没有回头再看这个小院一眼，身形如同融入夜色的清风，悄无声息地掠过围墙，避开所有巡逻的路线，向着与城主府相反的方向潜行。
他的动作轻盈而熟练，对青云城的防御布局了如指掌。
这是陆师亲自教导的，如今，却被他用来离开。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如同滴水入海，消失在青云城错综复杂的巷道阴影之中。
同一时间，城主府静室。
陆衍并未入睡，也没有修炼。
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片不夜的灯火，目光幽深。
锁灵镜悬浮在他身侧，镜面星辉流淌，映照着他冷硬的侧脸。
真灵深处，那被意念之茧包裹的标记，安分守己，没有任何异动。
但他心中那股莫名的、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却并未因此平息。
不是来自外敌，不是来自“清道夫”。
更像是……某种重要的东西，正在悄然失去掌控。
他皱了皱眉，这种基于直觉而非数据推理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习惯将一切变量纳入计算，但陈小凡近日的表现，显然成了一个越来越不稳定的因子。
那个孩子，心太软。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心软是最大的原罪。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需要绝对忠诚、能够完美执行他意志的臂助。陈小凡，还需要打磨。
如果打磨不了……
陆衍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转身，不再看窗外，目光落在锁灵镜上。
当务之急，是应对血煞宗，是提升实力。
他需要更深入地理解锁灵镜，理解混沌星辉，或许……能从中找到快速提升集团整体战力的方法。
他盘膝坐下，神识再次与锁灵镜连接。
镜中混沌星河旋转，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的至理。
青云城外，百里处，一座荒废的山神庙。
陈小凡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青云城的轮廓在遥远的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散发着微弱光晕的影子。
那里有他敬若神明的师长，有并肩作战的同袍，有他一手参与建立起来的、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基业。
也有他无法认同的、越来越浓的血色与冰冷。
夜风吹过，带着荒野的凉意，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紧了紧背后的行囊，脸上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散去，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他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他只知道，他必须离开。
去寻找一个答案，一个关于“道”，关于“秩序”，关于在力量与仁慈之间，是否还存在另一条路的答案。
哪怕前路荆棘遍布，哪怕此生再无归期。
他转身，面向漆黑未知的荒野，迈出了脚步。
身影决绝，融入沉沉的夜色，再不见踪影。
静室之内，正与锁灵镜交感、推演着某种符阵组合的陆衍，心口毫无征兆地微微一悸。
他猛地睁开眼，暗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疑惑。
神识瞬间铺满整个青云城，扫过陈小凡居住的那个小院。
石桌上，碎裂的玉符和那份报告，静静躺在清冷的月光下。
院内，空无一人。
陆衍脸上的表情，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