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深沉,古木参天,将大部分天光遮蔽,投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与前院的奢华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绝迹,唯有江尘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在耳边轰鸣。
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凭借着《幽冥无影》的身法,在嶙峋的假山、交错的花木间亡命穿梭,如同被猎犬追逐的狐狸。
身后的呼喝声和破空声紧追不舍,黄老板那宗师中期的强大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锁定着他。另外几名宗师和众多一流好手形成的包围圈正在迅速合拢。
不能去府墙!那里守卫必然最严,是死路!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座幽深院落的每一个角落。这里的建筑布局更为古老,气息也更加沉凝,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往生令类似的古老韵味。暗处的守卫气息反而比外面稀疏,但每一道都更加隐晦、强大。
就在他掠过一处爬满枯藤的月亮门时,眼角余光再次瞥见了那道浅碧色的身影——是那个端着果盘的侍女!她正站在月亮门后一条更为偏僻的小径入口,脸上依旧带着惊慌,但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对着他极其轻微地、快速地招了一下手,随即转身没入了小径深处的黑暗中。
是她!还有那奇特的铃铛!
怀中的往生令再次传来那丝清澈的悸动,比之前更加清晰,带着明确的指引意味!
没有时间犹豫!江尘一咬牙,身形猛地折转,如同游鱼般滑入那条狭窄、昏暗的小径!
“他进了‘幽竹径’!快追!”身后传来黄老板又惊又怒的吼声,但声音里却透着一丝明显的迟疑和……忌惮?
这条名为“幽竹径”的小径,两侧是茂密得不见天日的紫竹林,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悄无声息。一踏入这里,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界的喧嚣和杀机都被隔绝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和泥土的腐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人心的宁静力量。
江尘能感觉到,追兵在径口停滞了一瞬,似乎不敢轻易闯入,但随即,黄老板那阴冷的声音还是传了进来:“分头包抄!他跑不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但明显分散开来,速度也慢了许多,显然对这“幽竹径”心存顾忌。
江尘顾不得多想,沿着小径向前疾奔。那小径蜿蜒曲折,岔路极多,如同迷宫。他完全凭借着怀中往生令传来的、对那铃铛气息的微弱感应,以及杀手对路径的本能直觉,在错综复杂的岔路口做出选择。
背后的伤口因为剧烈运动不断渗血,体力在飞速消耗。他吞下一颗随身携带的止血丹,强行压下伤势和疲惫。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兵声似乎被茂密的竹林层层过滤,变得遥远而模糊。前方隐约传来流水声。
穿过最后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小巧精致的石桥横跨在一条不过丈许宽的溪流上,桥对面是一座完全由青竹搭建的雅致水榭。水榭临水而建,四周轻纱曼舞,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坐于其中,正在抚琴。琴声淙淙,如清泉流石,与这幽静的环境融为一体。
而那个引路的侍女,正垂手恭敬地站在水榭外的廊下。
就是这里!
江尘停下脚步,剧烈喘息,警惕地环顾四周。这里似乎已是院落的尽头,三面环水,一面是他来的竹林。暂时没有发现其他埋伏。
水榭中的琴声并未停止,那抚琴的女子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仿佛他的闯入只是清风拂过。
侍女对着江尘微微屈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尘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迈步走上石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保持着极致的警惕,感知力提升到极限,扫描着水榭和周围的一切。
踏上水榭的木质平台,琴声更显清晰。那抚琴的女子身着素雅的白衣,青丝如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侧面轮廓优美,气质空灵,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她指尖在琴弦上流转,弹出的曲子宁静悠远,带着一种洗涤心灵的魔力。
江尘注意到,在她身侧的矮几上,放着一个古朴的香炉,炉中升起袅袅青烟,散发出一种与琴声相得益彰的、清心宁神的淡雅香气。而侍女腰间那枚引动往生令感应的玉铃铛,此刻正静静悬挂在那里,不再发出声响。
“阁下何人?为何引我来此?”江尘开口,声音因失血和疲惫而有些沙哑,但依旧冰冷。
琴声戛然而止。
抚琴的女子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带着几分苍白病容的脸。她的眼睛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深邃,平静,仿佛能看透人心。她目光落在江尘身上,尤其是在他背后那狰狞的伤口处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闯入者,伤的如此之重,还能找到这里,倒是有些本事。”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琴声,清冷悦耳,却带着一种疏离感,“不是我引你,是‘清心铃’选择了你。”她指了指矮几上的铃铛。
清心铃?往生令称其为清心铃?
“此铃……与我有缘?”江尘按住怀中微微发热的往生令,试探着问道。
女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拿起那枚清心铃,指尖拂过铃身,铃铛发出微不可闻的清脆颤音。随着这颤音,江尘只觉得识海中一阵清凉,连神魂的疲惫和背后的剧痛都缓解了不少。
“它能安抚躁动,净化污秽。”女子淡淡道,“你身上煞气太重,更沾染了幽冥的阴邪之力,若非此铃感应到同源的气息对你并无排斥,你早已在踏入此径时,便被竹海迷阵所困,或者……被守护此地的‘竹卫’格杀。”
竹海迷阵?竹卫?江尘心中一凛,难怪追兵不敢轻易深入,这幽竹径果然不简单。这女子能掌控此地,身份绝非寻常。
“同源的气息?”江尘捕捉到她话中的关键。
女子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你怀中之物,虽被煞气与血腥包裹,但其本源……与这清心铃,乃至这座水榭,皆出自同源。那是往生之力,是秩序与净化的力量,而非幽冥那等窃取、扭曲、污秽的邪能。”
她竟然能感应到往生令!而且一语道破其本质!
江尘心中剧震,脸上却不动声色:“晚辈不明白前辈在说什么。”
女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戒备,也不点破,转而说道:“你闯入钱府,大闹宴会,更点破了‘蚀魂石’的来历,已然成了幽冥宗的眼中钉。外面那些人,不会放过你。”
“前辈既然知晓,为何还要救我?”
“救你?”女子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些许嘲讽的弧度,“我并非救你,只是不想让往生之力,彻底坠入幽冥的掌控,也不想这‘听竹小筑’,被血腥玷污。”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竹林方向,“他们暂时不敢进来,但不会一直等下去。钱万贯……或者说他背后的黑幡使,总有按捺不住的时候。”
她话音刚落,竹林外便传来了黄老板强行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竹夫人!此人乃幽冥宗重犯,擅闯府邸,杀伤多人,罪大恶极!还请夫人行个方便,将此獠交出,我幽冥宗必有重谢!”
被称为竹夫人的女子闻言,眼中嘲讽之意更浓,她并未回应外面的喊话,而是对江尘道:“你听到了?‘重谢’?无非是更多的蚀魂石,或者……其他的污染罢了。”
她站起身,走到水榭边缘,望向溪流对岸的竹林,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此间乃静修之地,不容刀兵。尔等速退。”
她的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了竹林每一个角落。
竹林外顿时一片死寂。黄老板似乎被这毫不客气的回绝噎住了,半晌,才语气阴沉地道:“竹夫人!您虽地位超然,但此人关系重大!若一味袒护,恐怕……黑幡使大人亲至,面上须不好看!”
“黑幡使?”竹夫人轻笑一声,那笑声如风拂铃铛,清脆却冰冷,“便是幽冥宗主亲至,这听竹小筑,也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滚。”
最后一个“滚”字,带着一股无形的精神冲击,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
竹林边缘顿时传来几声闷哼和踉跄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吃了暗亏。
黄老板又惊又怒,但似乎对这位“竹夫人”极为忌惮,不敢再强行叫阵,只能恨恨地丢下一句:“好!好!竹夫人,今日之事,我等记下了!我们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竹林外恢复了寂静。
江尘心中暗惊,这竹夫人竟能一言逼退以黄老板为首的众多高手,其实力恐怕深不可测,远在宗师之上!而且她似乎与幽冥宗并非一路,甚至隐隐对立。
竹夫人转过身,看向江尘:“他们暂时退了,但不会放弃。钱府已非你容身之地,玉京城内,幽冥宗的耳目比你想象的更多。”
“晚辈即刻离开。”江尘拱手道。此地虽暂安,但绝非久留之所。
“离开?”竹夫人摇了摇头,“你如今是幽冥宗必杀之人,城门及各处要道,恐怕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又能去哪里?”
江尘沉默。他确实无处可去。客栈不能回,城门必然封锁,玉京虽大,却仿佛已无他立锥之地。
竹夫人看着他,忽然道:“你既身负往生之力,便是与此地有缘。我可以送你离开钱府,甚至……帮你暂时避开幽冥宗的搜捕。”
“条件?”江尘直接问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对方还是如此神秘强大的存在。
竹夫人对他的直接似乎并不意外,她走回琴案前坐下,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个单调的音符。
“蚀魂石。”她抬起眼,目光锐利,“钱万贯手中的那块蚀魂石,是幽冥宗利用往生令碎片的力量,结合无数生魂怨力炼制的邪物,能污染、侵蚀完整的往生令。我要你,在离开玉京之前,设法毁掉它。”
毁掉蚀魂石?这任务何其艰难!那石头被钱万贯和黄老板如此看重,必然守卫森严,更何况他现在自身难保。
“前辈未免太看得起在下了。”江尘语气平淡。
“不是我看得起你,而是往生令选择了你。”竹夫人语气笃定,“唯有身负完整往生令认可之人,才能引动其本源之力,彻底净化那块蚀魂石。否则,即便将其击碎,其中蕴含的污秽魂力也会扩散,贻害无穷。”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我不会让你白白送死。清心铃可借你一用,关键时刻,或可护你心神,抵御蚀魂石的侵蚀。此外,我可告诉你一条离开钱府的密道,以及……一个可能在玉京城内为你提供些许庇护的地方。”
江尘心中飞快权衡。毁掉蚀魂石风险极大,但若能成功,无疑是对幽冥宗的沉重打击,也能消除一个对往生令的潜在威胁。而竹夫人提供的帮助,确实是他目前急需的。
“何处庇护?”他问。
竹夫人取出了一枚看似普通的竹符,递给江尘:“持此符,去城南‘青竹书院’,寻院长苏文正。他是我故人之后,为人方正,或可为你提供一隅暂避。但切记,莫要连累于他。”
青竹书院?苏文正?江尘记下这个名字,接过竹符。竹符触手温润,带着一丝与清心铃同源的清净气息。
“密道在何处?”
竹夫人指向水榭后方:“由此下水,潜行三十丈,水底有一处暗流漩涡,乃地下水脉入口,可直通城外护城河。水下路径曲折,需闭气良久,你伤势不轻,自行斟酌。”
水下密道!这倒是个出其不意的脱身之法。
“多谢。”江尘拱手,将竹符收起,目光再次落在那清心铃上,“此铃……”
“暂借于你,待你毁去蚀魂石,或离开玉京时,需归还于此。”竹夫人将清心铃递过。
江尘接过铃铛,入手微凉,那清澈的安抚之力再次流转全身,让他精神一振。他将铃铛小心收好。
不再多言,他对着竹夫人微微颔首,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到水榭边缘,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了冰冷的溪水之中。
水花轻微荡漾,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竹夫人望着那逐渐平复的水面,指尖无意识地在琴弦上划过,发出一串凌乱的音符。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自语:
“往生之力再现……这玉京的乱局,是终结,还是……更大风暴的开端?”
水榭内,琴声未再响起,唯有溪流潺潺,竹叶沙沙。
而潜入水下的江尘,正忍着背后的剧痛和冰冷的河水,凭借着强大的内息和意志,向着那未知的暗流漩涡,奋力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