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章弥终于松了口气,向皇上回禀,“启禀皇上,何答应的胎气已稳住,只是需静养三月,切不可再受惊吓。”
皇上这才敛去怒容,吩咐宫人将浣碧抬回碧桐书院精心照料,又看向一旁浑身湿透的弘历,语气缓和了几分,“你怎么会在这?”
“回皇阿玛的话,儿臣很想念皇阿玛,早就想来请安,可皇阿玛一直繁忙,不得见儿臣。听闻今日这里有宴席,儿臣就想着,只要能远远看上皇阿玛,能给皇阿玛磕个头,儿臣就心满意足了。只是没想到,会遇到何答应落水。儿臣没想那么多,就跳了下去。幸好,救了何答应。”弘历言辞恳切地说道。
“今日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及时相救,后果不堪设想。除了何答应,你还救了她腹中两个胎儿。”皇上轻轻拍了拍弘历的肩膀。
“两个胎儿?儿臣恭喜皇阿玛,又添两位皇子!”弘历适时收住话头,躬身行礼时眼底难掩喜色,“这是皇家的福气,也是何答应的造化,儿臣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能护得皇嗣平安,已是万幸。”
皇上听着这话,只觉顺心。他既没居功自傲,又时刻记着皇家体面,比宫里那些只会争风吃醋的妃嫔懂事多了。他笑着扶起弘历,指尖触到他湿透的衣袍,又皱了眉,“瞧瞧你,浑身都湿了,还在这杵着。快回宫换身干爽衣裳,让太医院来给你把把脉,别染了风寒。”
“是。”弘历行礼躬身退了出去。
“你的腿……”看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皇上不禁有些遗憾,“去年为了见朕,你摔断了腿,朕都没有好好看你一眼。”
弘历脚步一顿,忙转身重新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与体谅,“皇阿玛说的哪里话,去年是儿臣自己冒失,为了快点能见皇阿玛,慌不择路才摔了腿,怎好怪皇阿玛?您日理万机,朝堂与后宫都需您操劳,儿臣只盼着自己能快点学好本事,替您分忧,哪敢让您为这点小事挂心。”
皇上喉结微动,望着弘历躬身的背影,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腰间的玉牌。这孩子总把体谅他挂在嘴边,比弘时的急功近利,弘昼的耽于享乐,多了份难得的沉稳。只可惜啊,他的腿断了。而且他的出身,实在是低微。他轻叹一声,语气软了几分,“你有这份心,朕知道。回去好好养着,腿疾若有半分不适,即刻禀明,别硬撑。”
“儿臣谨记皇阿玛教诲。”弘历应声时,额角的碎发还滴着水,却始终保持着端正的姿态,缓缓退入廊下的阴影里。待身影转过回廊,他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只要浣碧肯为他说话,这次跟随回宫的事,就真的稳了。真要感谢那个孙答应,自己瞌睡了,马上就有人送枕头。这难道,不是老天爷都在帮他吗?
浣碧出了事,宴会自然是不必继续下去了,皇上本来想去看浣碧,不巧突然接到了黄河水患的急报。国事大过天,他立刻召集了内阁开会,将浣碧托付给了宜修和苏郁。宜修让苏培盛派人盯着碧桐书院,等浣碧醒了再回话后,拉着苏郁就回了桃花坞,苏郁一进门就冲到了暖阁,将福惠紧紧抱在了怀里,不停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他身上奶香奶香的,真是让人喜欢的不行。
“你瞧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子,你把孩子再吓到。”宜修无奈地看着她。
“不行了,太想他了,一时见不到,就想的心突突。”苏郁狠狠亲着儿子说道。
“那要不……你抱他回清凉殿?”
苏郁抱着福惠的手紧了紧,鼻尖蹭着他柔软的胎发,闷声道,“才不要,天那么热,我哪里舍得你每日往我那边跑,他就留在这,我每日过来就好。”福惠被她亲的受不了了,张开嘴大哭了起来。
“哎呀,你都把他弄疼了!”宜修急忙从苏郁手里接过了孩子,抱在怀里耐心地哄着,“我也真的不敢把他给你,你瞅瞅你,自己还像个孩子呢,如何能带他。”
苏郁垮着脸蹭到宜修身边,指尖轻轻戳了戳福惠哭红的小脸蛋,委屈道,“我哪有弄疼他,明明是他小气,亲两下就哭。”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放轻了动作,帮着顺福惠的后背。
宜修横她一眼,哄孩子的声音却柔得能滴出水,“我们福惠乖,额娘是太疼你了,不是故意弄哭你的。”怀里的小家伙抽噎着,小脑袋往宜修颈窝里蹭,渐渐止住了哭声,只偶尔抽搭一下。
苏郁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伸手环住宜修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还是你厉害,我这亲额娘都比不过你。”
宜修肩头颤了颤,没挣开她的手,只低声道,“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黏人。”
“你刚刚不还说我还是个孩子吗?你也哄哄我。”苏郁撒着娇说道。
宜修指尖一顿,无奈地摇了摇头,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苏郁环在她腰上的手背,语气带着几分纵容的嗔怪,“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抢着要哄。”话虽如此,哄福惠的声音却渐渐放轻,转而对肩头的人温声道,“好了,别蹭了,再蹭把福惠又蹭哭了。”
苏郁却得寸进尺,往她颈窝里也蹭了蹭,像只黏人的猫儿,“我不管,你刚哄他那么温柔,也得这么哄我。”怀里的福惠似是不满被忽略,小巴掌挥了挥,拍到了苏郁的脸颊,惹得两人都笑了。
宜修笑着捏了捏苏郁的脸,“你啊,比福惠还难伺候。好好好,哄你。你要怎么哄啊?”
“我要吃奶。”
“你滚!”
“你答应的!”苏郁说着将福惠放在了他的小床上,就扑向了宜修。
“你别闹……哎呀……我的祖宗……”
“嗯!”剪秋红着脸敲了敲门走了进来,“娘娘,何答应醒了,苏公公还在外面候着,等您二位的回话呢。”
宜修瞬间推开了苏郁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襟,恢复了端庄模样,只耳尖还泛着红,“知道了,让他回禀皇上,让皇上放心,明日我们自会去碧桐书院看望。”
苏郁则凑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晚上再跟你算账,看你还敢挠我。”
浣碧被送回碧桐书院后,昏迷了很久,等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却看到了四阿哥坐在她的床边,正轻抚着她的肚子。
“四阿哥?”浣碧吃惊地看着床边的人,“你怎么会……”
“圆明园的路我熟,偷偷从后面翻墙进来的,你别声张。”弘历笑着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今日多谢你,若不是你跳下去救我,恐怕我和孩子……”浣碧说着就掉下了眼泪。
“你别哭。”弘历伸手替她擦着眼泪,浣碧却尴尬地躲开了。
“你怎么会过来的?”
“我不放心你,怕你和孩子有事,所以偷偷来看看。”弘历说着伸手轻抚着浣碧的肚子,“毕竟……是我的孩子,我又怎么能不担心呢?”
“你……很看不起我这种女人吧?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
“都是为了活着而已,谁又有资格看不起谁呢?”
因为这句为了活着而已,浣碧的心一下子就被戳中了,是啊,她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已。她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这世间。难道底层人就不配活着吗?凭什么皇后贵妃就高高在上,可她这样的宫女却被人看不起。她就是要做人上人,要和她们平起平坐!
浣碧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指节泛白,眼底的泪光被一层执拗的狠意取代。她抬眼看向弘历,声音虽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四阿哥说得对,活着本就没错,想活得体面,更没错。”
“是啊,所以我并没有看不起你。我承认,一开始我是觉得你很莽撞,但后来一想,你这不是莽撞,而是不屈。不屈服命运,想要搏一个前程,这是多么让人心疼的女子啊。”
“你真的……是这么想我的吗?”浣碧感动不已,眼里都蓄满了泪水,“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个人对她如此肯定。”
“当然,我是真的心疼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跟你分别后,脑子里想的都是你。你倔强的眼神,你眼中的泪水,和你用白布缠裹的肚子。我没办法不让自己去想你,所以哪怕来你这是坏了规矩,可还是翻墙过来了。我就想看看你,看你是否安然无恙。”
浣碧的眼泪“唰”地落下来,顺着脸颊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伸手捂住嘴,肩头微微颤抖,那点刚燃起的狠意瞬间被汹涌的委屈与感动冲散。活了这么多年,从没人这般把她的倔强当回事,更没人说过“心疼”二字。
“四阿哥……”她哽咽着,话都说不完整,只觉得眼前的人是这冰冷后宫里唯一的光。弘历见状,适时前倾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温柔却保持着分寸,语气满是怜惜,“别哭,往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这话像颗定心丸,让浣碧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眼底满是依赖。弘历迎着她的目光,指尖悄悄摩挲着,心里却在盘算。这颗棋子,总算要捂热了。
弘历指尖轻轻拭去浣碧颊边的泪,语气柔得像浸了温水,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你可知,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当得知你被封为了答应,我真心替你高兴。可是……心里却又失落了,因为你……成了我皇阿玛的女人。”
“四阿哥……”
“我知道,你根本不会相信,我们只有一夜的露水情愿,我怎么可能会爱上你。可是……爱是说不清楚的!”弘历握住浣碧微微颤抖的手,指腹刻意摩挲着她的手背,语气沉得像藏了千斤情意,“起初我也恼自己,明明只是一夜荒唐,怎就记了你这么久。可今日见你落水,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若你没了,我这心里空的地方,怕是再也填不上了。”
他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无奈地喟叹,“其实……今日我会出现在荷花池旁,不是为了什么皇阿玛,我只是想偷偷看你一眼,看看我们的孩子是否安好。当我看到你被人推下去的那一刹那,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把你救上来,我想要告诉皇阿玛,这是我的女人!你若是不能保护好她,就把她还给我!可是我不能,我知道,心气高的人是不会看得上我这种人的。一个人不受宠,又瘸了腿的阿哥,一个被扔在圆明园没人在乎的野种!”
“你不要这么说自己!你不是!你不是的!”浣碧紧紧攥住了弘历的手。
弘历猛地红了眼,反手将浣碧的手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语气里掺着刻意放大的委屈与不甘,“我怎么不是?额娘早逝,皇阿玛眼里从来没有我,宫里人背地里都叫我圆明园的弃子。若不是还有口气想争一争,早就在这熬死了。”
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声音低得像哀求,“可今日见你为我哭,为我急,我忽然觉得……就算争不到什么,能偷偷护着你和孩子,也够了。只是我没用,连光明正大站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翻墙来看你,像个见不得人的小偷。”
浣碧听得心都揪成了一团,伸手抱住弘历的胳膊,眼泪砸在他的衣袖上,“你别这么说……在我心里,你比谁都强!若不是身不由己,我……我宁愿只做你的人。”她全然没察觉,自己说这话时,弘历眼底那抹算计的光,亮得惊人。这颗棋子,终于彻底断了退路,成了他手里最听话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