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向屋前一张木台,台上摆着一块黑板,下面是一排长凳。
随着脚步接近,我打量着屋内的村民。他们的衣着大多统一:男人是打了补丁的中山装或蓝布衣,女人则穿着对襟布褂,头发编成马尾或双马尾,用布带扎紧。小女孩躲在母亲身后,偷偷看我;几个小伙子挤在一角,眼里满是新奇。
“听说是镇上请来的高材生。”
“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她那头发盘得真好看。”
议论声低低响起,却没有一丝敌意,反而透着淳朴的敬意和期待。
就像语文课本里写的“知识分子下乡支援农村建设”的那种氛围。
我清了清嗓子,站定:“大家好,我是城关镇卫生所的宣传员何小棠,今天来和大家聊聊卫生防疫的一些基本常识。”
说着,我走到黑板前,粉笔在手,写下“勤洗手、喝开水、接种疫苗”几个大字。接着画出简易的手部清洁步骤示意图,并结合肠道传染病、流感等做了科普说明。
台下村民听得认真,不时点头,也有人小声重复:“喝开水……我家那口子就不爱烧水……”
我边讲边观察他们的反应,在心里悄悄调整用词和节奏。“接下来,我们来聊聊‘情绪’。”我话音一落,台下一片沉默。
“情绪?那是啥?”
“是得病的一种吗?”
“不是。”我笑了笑,“情绪是你心里的一种感觉,比如开心、难过、生气、害怕,都是情绪。”
我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画出几种简笔表情:笑脸、哭脸、皱眉、打哈欠、发呆等,旁边标注了1到6的数字。
“咱们来玩个小游戏。我这几位同志会发一些纸条,大家不用写名字,只要在纸上写出你最近最常有的心情对应的数字。”我点头示意,蓉蓉、玉琴,还有一个站起来自告奋勇的小姑娘开始发纸。
“还能玩游戏?”村民们觉得更加新鲜,纷纷接过了递过去的小纸条。
几分钟后,纸条回收完毕,蓉蓉开始念:“开心的18人,难过6人,愤怒13人,疲惫15人。”
“有这么多人愤怒和疲惫啊?”有人小声说。
“大家听我说。”我握着粉笔,“这些情绪都是正常的,是你身体和心理给出的信号,告诉你该调整、该休息、该表达了。”
“可我们是建设祖国的力量,要永远阳光向上,怎么能有这些负面情绪?”一位年纪稍大的村民提出质疑。
“我理解您的想法。”我认真回答,“可就像身体会感冒,心理也会疲惫。情绪不是耽误工作,而是让你工作得更持久的方式。比如难过的时候,跟朋友聊一聊,心里会舒坦;愤怒时,可以跑步出汗或把它写在纸上;疲惫了,就晒晒太阳,让身体生成维生素d,增强免疫力。”
“啥是维生素d?”
“是阳光晒出来的一种营养,对骨头好,也能让人不那么累。”我笑着解释,“所以多晒晒太阳,也是健康的一部分。”
“不愧是知识分子啊。”又听村民们感叹。
有人点头,有人笑了,还有人举手提问:“那发呆算不算生病?”
“那不一定。有时是你累了,大脑需要休息。”
原本预计一个小时的宣讲活动,在互动不断中延长到了两个多小时。
下课后,我从讲台上走下来,帮蓉蓉她们一边整理桌椅,一边收拾资料和那一摞写满数字的小纸条。
那张被我在黑板上画得满满的表情图也还在,不舍得擦。
就在这简陋的小屋里,我们完成了一场横跨六十年的知识交流。
“太谢谢你们了,今天的活动实在办得太好了。”村长热情地迎上前来,伸出双手握住我,“谢谢你,何小棠同志。我们新中国就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啊!”
我赶紧摆摆手,略微鞠身:“村长言重了,都是应该的,都是我们年轻人该为祖国做的。”
这句回答是我模仿老电影和语文课本里学来的,一出口,居然感觉还挺自然。
“我这边弄好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
我抬头一看,是刚才主动帮忙收纸条的小姑娘。她双手抱着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径直走到郭蓉蓉面前,“三姐,资料都收好了。”
三姐?
我心里骤然一紧,猛地转头盯着她。
“行,给我吧。”蓉蓉接过纸,又侧身看了我一眼,笑着介绍,“这是我四妹,郭芳芳,在村里当纪律委员。”
这是……四姨婆?!
这个名叫郭芳芳的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晒得有些黑,眼神却格外有神。
她很瘦,身形像一支迎风的竹子,却没有丝毫的病态。比起我记忆中那位晚年饱受病痛折磨、骨瘦如柴、安静坐在躺椅上的老人,眼前这个少女朝气蓬勃,笑起来甚至还有点稚气。
四姨婆,两年前因直肠癌离世。
外婆为此难过了好久,我和妈妈还都请假回家陪她。
可眼前的芳芳,还只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姑娘,穿着洗得泛白的灰蓝棉布衣,辫子一甩一甩的。
“你好,何小棠同志。”芳芳认真地朝我鞠了一躬,“刚刚听你讲卫生宣传课,是我听过最有意思的一节课了。”
我喉咙哽了一下,强撑着微笑点头:“你好,芳芳。叫我小棠就好。”
我盯着她的脸,心里却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心疼,还是感动。
突然有些感谢这趟莫名其妙的穿越,在这时光的缝隙里,被允许再见一次逝去的亲人。
我依然看着她,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走走走,先吃饭去。”村长笑呵呵地说道,“你们收拾好就跟我来,午饭都准备好了,就在村委会后面,不远。”
我一听“吃饭”二字,立马摸摸肚子:“好啊,我也确实饿了!”
这话一出口,全屋都笑了。
“高材生也要吃饭啊。”我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