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关镇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我和蓉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一路上互相搀着才没睡在火车站。但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是硬撑着爬起来,赶去卫生所报到。
刚转进小巷,远远就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
走近一看,卫生所门口居然站了老一大群人——玉琴姐、诚哥、祖德哥、小兵……还有好多我们不认识的镇上邻里都来了。
“欢迎两位同志凯旋啊!”所长站在最前头,笑得满脸褶子,手一挥,带头鼓起了掌。
那掌声真热烈,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从小听“华西”这个词听到大,没想到,这么多年前,华西就已经这么“火”了。
“来来来,我们已经给你们布置好了会议室。”所长眼睛亮亮的,“大伙儿啊,就等着你们给我们说说这回去华西到底都干了些啥?”
我和蓉蓉面面相觑了一下,跟着他走进卫生所深处。那还是我们第一次进这间所谓的“会议室”。
会议室不大,白墙有些泛黄,一张老木头长桌摆在中间,靠墙钉了块黑板,粉笔头只剩半截。窗台上放着一壶热水和几只搪瓷缸子。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碘酒味,还有阳光晒过被褥的暖味儿。
所长亲自把中间的位置让出来,示意我们坐下。
我摆摆手,主动说道:“这次两天会议,主要是蓉蓉在发言,带回了好多要点。不如让她来说吧。”
蓉蓉一愣,低声说:“你怎么又把事推给我?”
我笑了笑:“露脸的机会嘛,当然留给你。”
蓉蓉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说:“这次去华西,最后全票通过了一个决定——在华西设立司法精神病学教研室。未来会陆续在一些城镇开展试点工作。”
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水壶的“咕咕”声都清晰可闻。
“精神病?教研室?”所长第一个开口,皱起了眉。
我记得,上次跟他聊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也说过——“为疯病专门讲一场?”。
我赶紧接话:“精神病不是疯病。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闹笑话,是正儿八经的国家级试点。”
蓉蓉也接着说:“精神病人发病了,家人不说,村里不问,医院没人来,他们就像是‘被消失’的人。但他们也是人啊,他们得了病,也该有被看见、被照顾的权利。他们不该被藏起来,更不该没人负责。”
她说着说着,回头看了我一眼:“其实,我之所以能想出那些试点方案,是因为小棠同志——是她带动我、影响我。我们这半年,偷偷摸摸发传单,做访谈,就是为了让镇上家里有病人的人知道,卫生所是能帮上忙的。”
我也站起来,在黑板上写下“失眠”“焦虑”“抑郁”“躁动”这些字,一边写一边解释:“这些,其实很多人都有,但都不好意思讲。不是疯病,是病,是真病。”
屋子里不少人低头点头,有几个甚至轻轻嗯了一声。
我继续说:“我们半年来走村串户,发现这些情况根本不少见,只是大家都不说,怕丢人。可现在华西也开始行动了,说明什么?说明国家也意识到了,这是个全社会要面对的事。”
蓉蓉看着所长,眼神亮得像两盏小灯:“我建议,我们在城关镇先办一场宣讲大会。讲清楚什么是精神病、该怎么治疗,也让村里人少些误解。”
所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了起来:“我其实早知道你俩在偷偷发传单,说实话吧,我一开始也没放在心上。两个小丫头片子,我还以为,能翻啥天?”
他顿了顿,有些惭愧,但是看着我俩的眼神里全是佩服:“是我浅薄了。我真的没想到,你们居然真的把这事干成了。要不这次华西怎么点名要你们去?”
他拍了桌子:“你们要办宣讲,好!不光在城关镇,我们去石羊村、铜梁村、林凤镇都办!我去联系他们村长,写信打电话。你们就准备你们的内容,一个村一个村地讲,把精神病讲明白。”
我和蓉蓉听着听着,都呆住了。
倒是蓉蓉立马点头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她站得笔直,就差敬军礼了。
合着我俩这是要开始“巡演”了?
回到办公室,门刚一关上,玉琴就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兴奋,直接拉住我和蓉蓉的手一通猛摇:“哎哟你们俩,真是给咱城关镇长脸啦!我们镇上还从来没人能去华西开会的呢!你们前脚刚走,所长后脚就满镇上显摆去了,说咱们所里全是高材生!”
我和蓉蓉听着就笑了。
蓉蓉推了我一把:“别夸我,我那都是跟小棠学的,她懂得多,是我老师。”
我也不甘示弱:“哪儿啊,你比我刻苦多了。精神病那一套,你现在讲得比我还清楚。”
“你俩就别互相吹捧啦。”祖德哥笑呵呵地走过来,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热水,“我看啊,现在就等着华西那边是不是把你俩挖过去了。要真成了,那咱们城关卫生所,也算是给省级单位输送人才了。”
整个办公室一听这话,立马热闹起来。
蓉蓉坐下来,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叠资料,摊在桌上,一边翻一边说:“你们就别抬我们俩了,我们现在正琢磨着,怎么去各村里做宣讲呢。”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也坐下:“我在想,咱得因地制宜。比如铜梁村那边条件差、家庭困难的多,我们就多讲‘免费医治’那一块儿,重点说政策支持,打消他们的顾虑。”
蓉蓉点点头:“嗯,有道理。”
“林凤镇那边人口多,我们可以和他们卫生所的同志联合搞联宣,让更多人帮忙传播;石羊村上次咱俩讲得挺好,他们很欢迎我们,这次可以讲深一点,说些常见症状的识别,让大家真正理解‘这不是疯病’。”
“你分析得挺细。”蓉蓉认真看着资料,边记边说,“我们就按你这个方案走。”
咚咚——
正在我们计划正热闹时,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一个穿着干净布衫、背着挎包的青年站在那儿,脸上带着笑。
“同志,你找谁?”祖德哥靠门近,先问了一句。
我心里一咯噔,立马认出来了——舒云霆。
全办公室的人都回头看我,眼神一下就活泛起来。我一脸懵地愣着,蓉蓉凑过来,小声问:“你认识?”
我点点头,低声说:“所长他儿子,舒云霆。”
“哦——”蓉蓉恍然大悟,神情立马变得微妙,顺着目光打量门口那小伙儿。
我赶紧站起身,朝门口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我给我爸送点东西。”他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小布袋,“刚好听说你从华西回来了,就想来看看。”
我点点头,故意语气很冷淡:“噢,谢谢。”
他没打算走,眼睛盯着我:“在华西那边,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我们这不正忙着准备宣讲的事情嘛。”我语气礼貌,但句句带刺——潜台词就是:你差不多该走了。
舒云霆却一点都没听出拒绝的意思,反而点了点头:“我听说你们明天在镇里有宣讲?我明天单位没安排事儿,我可以来帮忙,打打下手也成。”
“啊?”我吓了一跳。
他从挎包里掏出几张粮票,低声递过来:“这些给你,留着用。你最近肯定挺累的,这个总能派上用场。”
我一愣,他把粮票放在我手上就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时,还回头冲我一笑。
大哥! 你明天千万别来啊!
我一边看着手里的粮票,一边在心里哀嚎:你是我爷爷辈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