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
张熙臣和舒云霆几乎同时惊掉了下巴,眼神里带着慌张和不可置信。
我和廖岩对视了一眼,先是愣了半秒,然后都笑了出来。
“刚刚我们在商量一个计划。”我眨了眨眼。
张熙臣仍有些紧张:“什么计划?”
“简称——宿舍出走计划。”廖岩答得干脆利落。
玉琴立刻笑着夸奖:“哎呀,堂哥,这名字起得好!”
蓉蓉索性站起来,长话短说:“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咱们干脆都结婚,去医院申请分房,大家继续当邻居,总比现在这样住在宿舍里好。”
张熙臣嘴唇微动了几下:“结婚……这可是大事,现在是不是太仓促了?”
舒云霆也挠挠后脑勺:“是啊,还得准备东西……”
廖岩没等他们说完,就往前跨一步,语气第一次带了点锐气:“是男人就别怂,就一句话:她们愿意嫁,你们愿不愿意娶?”
蓉蓉见状,忍不住笑着冲廖岩竖了个大拇指:“有魄力!”
张熙臣神情先是一怔,然后低头看看蓉蓉,又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当然愿意!”
舒云霆倒比他快,立马笑着补了一句:“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
屋子里笑声骤然热闹起来,外头冷风卷着楼道传来的口号声,可在这一刻好像都被隔在了门外。
婚礼很仓促,就定在跨年那天——1966年的最后一夜。
没有盛大的婚礼,也没有人山人海的祝福。
三对新人合办,只在单位附近的小礼堂里摆了几张桌子,连红纸横幅都是张熙臣亲手写的,毛笔字端正秀气,上头写着“喜结良缘”,落款也只有一句“新年新喜”。
那天,蓉蓉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棉布旗袍改短上衣,下摆微微收紧;下身是黑色粗呢长裙,脚上套了双布鞋。头发后面用一只黑色发夹别住,耳垂戴了颗细细的耳钉,是张熙臣给她买的。
张熙臣则穿了件青灰色的中山装,笔挺干净,领口处仔细熨得服服帖帖。这样一看,就更斯文了。
看着面前的二人,我突然想起了外婆曾和我说的:“你外公是书生,你外婆我呢——是狐狸!”
如今一看,果然是书生和狐狸啊。
玉琴则穿了件素净的浅蓝粗棉布衫,袖口绣了浅白小花,是她自己挑灯夜绣的。下摆同样配长裙,腰间束着布带。
舒云霆穿的也是中山装,但胸口别了支白色小纸花,是玉琴帮他做的。舒云霆个子高,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眼神总带着点少年气。
我穿的是医院借来的一件老款棉布上衣,颜色略旧,却洗得干净。下摆被我自己改短了一点,看上去活泼不少,袖口系了根红绸带,是蓉蓉非要给我扎上的。头发高高的盘起,显得更精神。
廖岩则和舒云霆、张熙臣一样,也是青灰色的中山装,可廖岩肩膀宽、身形挺拔,穿起来多了几分沉稳。
婚礼仪式极简单,只是三对新人站在台上,由医院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主任宣布——“从今往后,互敬互爱,同心同德”。
主持人说:“新郎新娘互相鞠躬。”
我们三对新人都鞠了三个九十度的躬:一拜天地,再拜父母,三拜对方。
没有花球、没有戒指,更没有长长的婚纱,取而代之的是红纸贴的“囍”,和几挂鞭炮——那是用粮票和票证换来的。
我和廖岩并不清楚这些60年代的习俗,好几次出了错。
台下有人在笑,廖岩解围道:“第一次结婚,没经验。大家见谅。”
一句话,让全场笑得更凶了。
仪式后快傍晚了,礼堂里人散得差不多,只剩我们三对新人留在里面。
那时外面还传来街头巷尾的口号声,我们都不敢把声音放大。
我们六人都坐着,彼此欣赏着自己的新娘和新郎。
我看着廖岩,拉着他站起来。
我先深吸一口气,问他:“廖岩同志,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你是否愿意与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成为终生的伴侣?”
廖岩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里写满了认真:“我愿意。”
然后又到我耳边轻声说:“不管你是何小棠,还是季小水。”
他说完,站得笔直,也轻声问我同样的话:“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你是否也愿意与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成为终生的伴侣?”
“我愿意!”
那一瞬间,我眼前仿佛闪过好多画面:
幼儿园里,我俩玩警察捉小偷,他总当警察,我总跑得满头大汗,回头看他气喘吁吁也不舍得抓我;
小学时,我是班长,他是体育课代表,每天课间操我站在第一排,他永远在我身后。放学后,我们手牵手过马路,校门口的家长们笑着看我们,说“这俩孩子关系真好”;
初中时,每次开家长会,两家大人都并排等着,开完后总要去街角那家小馆子吃碗担担面,说我们两个成绩都不错,值得奖励;
高中时,午饭后我拉着小姐妹们去操场看他踢球,他进球后第一时间就冲我挥手,眼神得意得像只猎豹;
大学时,每逢节假日约着一起回家看老人,外婆和廖婆婆住对门,我们可以打一下午麻将。
我的眼睛有点湿,却止不住笑。
蓉蓉在一旁听着,瞪大了眼:“哇,这个新鲜!从没听过人这么说呢。”
舒云霆也是第一次听,笑得露出虎牙:“好听,好感人。”
张熙臣低声对蓉蓉说:“要不……咱也试试?”
蓉蓉倒是大大方方:“好啊!”
“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你愿意做我的伴侣吗?”张熙臣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愿意!”蓉蓉的声音坚定得像再次入伍了。
舒云霆也凑过来,看着玉琴:“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你愿意做我的伴侣吗?”
玉琴脸红到耳根,却点了点头:“我愿意。”
说完这几句话,礼堂外的天已经快黑透。
就在我们彼此说完“我愿意”的刹那,外头忽然响起一串跨年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在冬夜里炸开,火星四溅。
我们都吓了一跳,然后又笑了。
这是1966年的最后一天,也是1967年的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