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到了华西开会。
六十年前的华西医院,还保留着民国时期中西合璧的砖木结构。红砖青瓦,飞檐挑角,窗棂是黑漆木质的,带着江南格局和西式学院风的混合气息。门口的横幅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上书八个黑体大字——“司法精神病学教研室筹建筹委会”。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我看着那些字,脑海里却浮现出21世纪医院门诊楼的玻璃幕墙与自动扶梯上满满的人。
这是中国精神医学史上的一粒种子。
而我,和蓉蓉,从一个偏远小镇走来,就这么坐进了时代的风口浪尖。
会议厅内座无虚席。来自全省各地的医生、公安、法医、基层干部齐聚一堂,四周墙面还挂着苏式宣传画,桌上摆着厚厚的文件袋和几台稀罕的便携录音机。每一个人都穿着笔挺的干部服或白大褂,神情凝重。
我和蓉蓉坐在靠近角落的位置,略显局促。我们的档案袋里,装的是这半年来我们辛苦得到的经验与案例。
还有我——来自2025年的大脑。
分组讨论时,一位穿着灰呢中山装的干部走到我们面前,拿起了我们的汇报材料。
他眉头紧锁,指着其中一页说道:“你们城关的石羊村、铜梁村,这两起病患案例,情况很严重。”
我点点头,回答道:“石羊村的患者为家族遗传型精神分裂症,但未建档,长期缺乏药物治疗;铜梁村的病人则因误诊,被家人强制关押,最终死亡。”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旁边一位老法医接过话茬:“很多偏远地方都是这样。精神病成了‘见不得光’的事,一旦怀疑有问题,就关在家里,怕麻烦,也怕丢人。”
话音未落,坐我旁边的蓉蓉突然开口了。
“所以我认为,司法精神病体系的建立,不该只依赖大城市医院的介入,而是要向下扎根——扎进村子、扎进家庭。”
话一说,便看到周围其他正在分组讨论的同志们回头看着她。
蓉蓉看了我一眼,我鼓励的看着她,让她继续说:“我结合这半年在城关的临床观察,还参考了苏联、英美的精神健康系统的理论,拟出了一个初步的‘基层精神病防控框架’。”
“分四步:初筛、登记、转诊、追踪。”
原本低声讨论的其他小组忽然安静下来,纷纷回头望着她。我也转头望着她,轻轻点头,眼神鼓励。
她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一字一句地写下这四个词。
她的字并不算工整。每写完一个步骤,她就回过身,向大家解释实际操作的场景。
“初筛阶段,可以依托妇联系统开展定期问卷,村医提供情绪评估建议;登记系统应由镇一级卫生所牵头,建立台账,由公安、卫生、社区三方定期联合复查;转诊机制应明确地段医院和精神专科的绿色通道;追踪阶段可按季度入户随访……”
她所说的这些,就是21世纪社区精神卫生网格化治理的雏形。
她每讲一条,我就能回忆起一张21世纪的图表,或一行专业教材上的关键词。
这半年,我们反复琢磨过这些流程——
她凌晨三点来敲我房门,一脸兴奋地说她读到了英国的案例;她早饭还没吃,就坐在我床边写流程图。
我带着时间的“剧透”,她带着一个时代的热情,我们合在一起,共同完善了这些适用于基层的管理方法。
会场慢慢静下来。
有人开始摘下眼镜认真记录,有人点头,还有人悄声说:“一个女娃娃,怎么懂这么多?”
坐在台上的主持人,是西南最权威的精神医学教授。
他盯着黑板上的字良久,终于开口:“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才。你叫什么名字?”
“城关镇,郭蓉蓉。”
我扭头看她,只见她站在那里,脸颊发红,眼神坚定,没有一丝胆怯。
我忽然有点想哭。
那是骄傲,也是欣慰。
外婆终于,站到了自己应得的位置上。
会议持续了整整两天。我们和来自川南、川东、攀西等地的代表一起参与讨论、修订草案,补充了诸如“精神病司法鉴定权归属”问题、“涉案精神病人收容安置规范”等若干条款。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项议程终于提上台面:是否支持设立“华西司法精神病学教研室”。
讲台前摆着一只棕红色木箱,油漆泛旧,却擦得锃亮。那是投票箱。
我没有丝毫犹豫站了起来,蓉蓉也紧随其后。
对视一眼,相视一笑,我们一同走上前,把选票郑重地投了进去。
很快,一个、两个……越来越多人站起身,朝投票箱走去。
过了很久,票箱终于被封口、打开、唱票。
“有效票,四十二张。”
“同意——四十二票。”
主持人抬起头,声音带着难掩的振奋与郑重:“全票通过。”
“即日起,华西医院设立司法精神病学教研室,先期三人编制,归口省卫生厅,配合司法机关开展精神病司法评估、社区指导、基层联动机制建立等试点工作。”
片刻后,掌声响起,从角落开始,逐渐蔓延到全场。
我这是见证历史了?
这天起,精神病不再只是医疗问题,更纳入了法治框架,开始走进公众视野。
我也开始疯狂地鼓掌。
那掌声,是为了许许多多年,被关在屋角、锁在家中、被当作“疯子”的人,响起的。
回城关的火车上,我们依旧坐在硬座车厢里。车厢里混着泡面香味和橘子清甜。
我拨开一个橘子递给蓉蓉,问她:“蓉蓉,你太棒了!如果华西之后真要你去那儿工作,你去吗?”
她一边整理会议笔记,一边沉思,抬头看着我,慢悠悠地问:“为什么是我,不是你?”
我怔住了:“昨天那个教授不是说了吗?你是国家现在最需要的人才。而且你不是一直在研究精神科吗?我只是……”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那你觉得,我该去吗?”
我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知道,如果她去了,就不会遇到外公;他们不会成亲,不会有妈妈,自然也不会有我。
但我凭什么阻止她走进她应得的世界?
见我没说话,蓉蓉笑了,拿起橘子,边剥边说:“你又在发呆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去。你也别太认真想,这八字都没一撇呢。”
我心虚地笑了笑,靠在车窗边。
窗外稻田飞掠而过,火车一晃一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