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傍晚，天光还亮得肆无忌惮，带着夏日特有的、黏稠的热情，透过青云中学教师办公室那扇永远擦不干净的窗户，洒在林远身上。他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办公椅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晒化了的海参，软绵绵，黏糊糊，仅存的意识都在用来对抗一种席卷全身的、极致的疲惫。
这种疲惫，比当初被李浩他们在第一堂课上下马威时更甚，比熬夜准备区级公开课更甚，甚至比处理吴明阑尾炎、陈小雨画作被毁、李浩父亲闹校那些连环危机加起来，还要让人精疲力尽。
而这一切的源头，是他面前桌子上那台正在疯狂抽搐的手机。
它不再是通讯工具，它是一个濒临爆炸的跳蛋，是一个得了帕金森晚期还坚持上岗的振动器。“嗡嗡嗡……嗡嗡嗡……”伴随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铃声，从《致爱丽丝》到《野狼disco》，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从“本市教育周刊张记者”到“隔壁二中教务处孙主任”，再到“xx知名教育机构金牌猎头Ada”，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林远第一百零一次按掉了一个陌生号码，痛苦地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为什么没有在成绩公布前一个小时，果断把手机关机，然后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与这边的“凄风苦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电脑屏幕上那个名为“高三七班，永远的神！”的微信群。那里正在经历一场文字和表情包的核爆。
【浩哥天下第一】：（红包：恭喜发财！）兄弟们！我过了！体考文化线都过了！哈哈哈哈！
【小雨点不是雨】：（红包：谢谢林老师！）@全体成员 我也收到美院附中的正式录取通知了！[哭泣][哭泣]
【明神不解释】：（红包：膜拜学神.jpg）低调，低调，也就比预估高了十分而已。[推眼镜酷炫表情]
【张晓要勇敢】：（红包：感恩的心）谢谢林老师，谢谢大家，我……我也考上理想的大学了！
【吃瓜群众甲】：卧槽！我们班平均分年级第五！甩掉了倒数第一的帽子！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吃瓜群众乙】：@浩哥天下第一，浩哥牛逼！@明神不解释，明神带带我！@小雨点不是雨，小雨女神！
【吃瓜群众丙】：我就问还有谁！我们七班不是垃圾回收站！我们是奇迹诞生地！
红包如同雪花般飘落，后面紧跟着刷屏的“谢谢林老师！”和各种激动到变形的表情包。有李浩抱着篮球狂亲的，有吴明电脑屏幕飘过一串乱码表示激动的，有陈小雨画的q版林远戴着博士帽转圈圈的……热闹，鲜活，充满了苦尽甘来的狂喜和青春的肆意。
林远看着那不断跳动的消息，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一种混杂着欣慰、骄傲和“老子终于熬出头了”的复杂情绪，像温热的泉水，悄悄浸润着疲惫的心田。但这点温情很快就被新一轮的手机震动打得粉碎。
“喂，您好……”他有气无力地接通。
“是林远林老师吗？您好您好！我是《都市教育快线》的记者，想就您带领高三七班实现惊天逆袭做个专访，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林老师吗？久仰大名！我是精英培训中心的王校长，我们非常欣赏您的教学理念，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里做个兼职顾问？课时费绝对让您满意！”
“林远同志吗？我是一中的老李啊！听说你们班这次考得不错啊，有没有什么秘诀分享一下？我们组织个教研交流活动怎么样？”
林远感觉自己像个复读机，不断地重复着“谢谢，过奖了”、“暂时不考虑”、“抱歉，最近没空”……嗓子眼都快冒烟了。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原来“成功”带来的副作用，是如此的……聒噪。
就在这时，一篇新鲜出炉、还带着网络油墨味的报道，被某个手快的家长转到了班级群里，标题加粗飘红，极其骇人听闻——
《奇迹教师林远：从“垃圾班”到“学霸集中营”，揭秘青云中学的逆袭密码！》
林远点开一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文章里，他被塑造成了一个三头六臂、呕心沥血、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的教育界超人。什么“深夜孤灯下，他为每个学生量身定制学习方案”，什么“用游戏化积分制，点燃差生求知之火”，什么“他不是在讲课，他是在点燃灵魂”……各种肉麻到令人发指的形容词堆砌在一起，看得林远脚趾头都能在原地抠出三室一厅。
他什么时候深夜孤灯了？他明明多数时候是备课本摊开，自己抱着手机刷短视频傻乐，偶尔良心发现才奋笔疾书一下。游戏化积分制？那玩意儿好几次差点崩盘，全靠他连哄带骗才维持下来。点燃灵魂？他觉得自己没被这群小祖宗气得灵魂出窍已经是佛祖保佑了。
这报道写得，连他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然而，网络的传播速度是恐怖的。这篇略显浮夸的报道，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微信朋友圈、本地教育论坛、各种家长群……“林远”和“青云中学”这两个名字，以前者为核心，以前者为背景，迅速霸屏。
“青云中学？就是那个城乡结合部的学校？出了这么牛的老师？”
“这个林老师看起来好年轻啊！方法这么新，能不能请他给我家孩子补补课？”
“求林老师联系方式！重金酬谢！”
“看来当初没把孩子送出去是对的，我们青云也有名师了！”
……
“小林！林老师！”
一个洪亮得有些过分的声音在办公室门口响起，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
林远一抬头，就看到王主任——哦不，现在应该叫王副校长了——腆着微微隆起的啤酒肚，红光满面地走了进来。他那张平日里总是板着、写满了“规矩”和“效率”的脸，此刻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每一道褶子里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他几步走到林远面前，不由分说，蒲扇般的大手就重重地拍在了林远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林远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去。
“好小子！干得漂亮！给咱们青云中学长脸了！大大地长脸了！”王副校长声音洪亮，震得林远耳膜嗡嗡作响，“我刚才接到好几个兄弟学校领导的电话，都是来打听你的！连教育局那边都有人问起来了！”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一点声音，但脸上的得意更浓了：“你小子，现在可是我们青云中学的头号功臣！功臣啊！”
林远被他拍得龇牙咧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王校，您过奖了，都是学生们自己争气，还有各位同事的帮助……”
“哎！谦虚！太谦虚了！”王副校长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场面话”，“你的能力，你的付出，学校都看在眼里！放心，学校绝不会亏待功臣！我已经跟校长汇报过了，下学期，年级组长的担子，你得挑起来！学科带头人的位置，也非你莫属！”
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这间略显简陋的办公室，意气风发地说：“这办公室也该换换了！回头我给你申请一间朝南的，单独的！”
林远看着眼前热情洋溢的王副校长，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两年前，同样是这个男人，在同一个地方，用那种混合着冷淡、轻视和一丝甩掉麻烦的轻松语气，把高二七班这个“全校闻名的垃圾回收站”甩给他的情景。
那时候，王主任的语气是公式化的：“林老师啊，年轻人要多锻炼。这个七班，虽然……嗯，活泼了点，但正是发挥你能力的好地方。” 那“和蔼”的笑容背后，是毫不掩饰的“你能搞定算你本事，搞不定趁早滚蛋”的潜台词。
而如今，“垃圾回收站”变成了“学霸集中营”，“活泼了点”变成了“奇迹诞生地”。当初被随手丢出去的“麻烦”，如今成了他王副校长政绩簿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世事变幻，还真是……讽刺又带着点该死的合理。
林远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只能继续保持那僵硬的微笑：“谢谢王校栽培。”
“好好干！”王副校长又重重拍了他两下，这才心满意足地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了，留下林远一个人对着依旧在“垂死挣扎”的手机发呆。
他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又一个跳出来的陌生号码，备注显示是“xx在线教育”。他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地准备再次迎接噪音轰炸。
就在这时，班级群里，吴明突然@了他。
【明神不解释】：@远哥，远哥，快看本地热搜榜！你火了！标题是“别人家的老师：用王者荣耀讲李白，效果炸裂！”下面评论都疯了！[截图]
截图里，赫然是那段他当初为了吸引吴明这些网瘾少年，硬着头皮用游戏机制讲解古诗词的视频片段，不知道被哪个学生翻出来，传到了网上。
林远看着那熟悉的课堂画面，听着视频里自己略显青涩却努力活跃气氛的声音，再对比眼下这“逆袭风暴”中心的混乱与喧嚣，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所以……这就算……成功了吗？
他用指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越过吵闹的手机和电脑屏幕，落在了窗外。夕阳正缓缓下沉，给破旧的校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操场上，有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在奔跑嬉笑，就像当年的李浩他们一样。
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震动着，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风暴。
而林远知道，这场由高考成绩引发的“逆袭风暴”，才刚刚开始。他这只被迫上了架的鸭子，恐怕还得在火上，被翻来覆去地烤上好久。
“唉……”他长长地、认命地叹了口气，按下了又一个未知号码的接听键。
“喂，您好，我是林远……”
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生长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