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途端着一杯温热的花雕，指尖轻叩杯壁，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衣香鬓影的宴会厅。
北平深秋的寒意被厚重的门帘隔绝在外，厅内炭火正旺，映得众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暖意，唯有他周身萦绕着一股世家子弟特有的沉稳自持，与这喧闹的场合稍显格格不入。
高少爷，许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一个略显谄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高途回头，见是纺织业商人张启元，脸上立刻扬起得体的浅笑，微微颔首：张老板客气了，倒是张老板生意兴隆，瞧这气色，便知近来顺风顺水。
两人寒暄间，厅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卫兵整齐的报数声，原本喧闹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了几分，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口。
只见一身墨绿色将官服的沈文琅，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如松，肩上的金色肩章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眉宇间带着几分军人特有的锐利与桀骜，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身后跟着两名配备德制步枪的卫兵，神情肃穆，更衬得他身份不凡。
是沈少帅！有人低声惊呼，听说他刚从直隶边防回来，打了场大胜仗呢！
不愧是沈大帅的儿子，年纪轻轻就这么威风！
就是性子太烈，听说在军中说一不二，手段硬得很！
议论声传入高途耳中，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沈文琅身上。眼前的男人，与他想象中的北洋军少帅截然不同，没有满身的匪气，反而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沉稳，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桀骜，像极了蓄势待发的猛兽。
沈文琅显然习惯了这样的注视，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宴会厅中央的主位，路过张启元身边时，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张启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讪讪地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言。
文琅，一路辛苦，快坐。主位上的沈钰笑着招手，语气中带着几分对儿子的赞许。沈文琅颔首应下，刚在一旁的空位坐下，便听到旁边有人开口：少帅此番大捷，真是解了北平的燃眉之急，我等百姓，都该感谢少帅啊！
说话的是财政部李司长，他端着酒杯起身，满脸堆笑地向沈文琅敬酒。沈文琅抬手接过，却并未饮下，只是淡淡道：保家卫国，本就是军人的天职，李司长不必如此客气。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司长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讪讪地坐下。
高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沈文琅的印象又多了几分复杂。他并非不认同军人的职责，只是这些年军阀混战，百姓流离失所，太多人借着保家卫国的名义争权夺利，他实在无法轻易对一位北洋军少帅生出好感。
高少爷，怎么不过去敬沈少帅一杯？身旁的王公子推了推他的胳膊，笑着说道，如今沈家势大，与沈少帅搞好关系，对你高家只有好处。
王公子名叫王浩，是北平另一世家的子弟，向来长袖善舞，深谙趋炎附势之道。高途闻言，只是淡淡摇头：不必了，我与少帅素不相识，贸然上前，反倒唐突。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冷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怎么？高少爷是觉得，我沈文琅不配让你敬酒？
高途心中一凛，缓缓转身，对上沈文琅那双锐利的眼睛。不知何时，沈文琅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手中端着酒杯，眼神中带着几分嘲讽与审视。
少帅说笑了。高途神色不变，语气平静，我只是觉得，饮酒需得心甘情愿，强扭的瓜不甜，少帅想必也不愿喝一杯违心的酒。
沈文琅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这么说，高少爷是打从心底里，看不起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人？
我不敢。高途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沉稳，只是我认为，乱世之中，军人的职责不仅是征战沙场，更应守护百姓。若只是为了争夺地盘而连年征战，让百姓流离失所，这样的，恐怕也不值得称颂。
这番话一出，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众人都没想到，高途竟敢如此直白地顶撞沈文琅，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看向两人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担忧与好奇。
沈文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愈发冰冷：高少爷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不征战，如何驱逐外敌？如何统一疆土？难道仅凭你口中的，就能让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主动退去？
我并非反对征战，只是反对无谓的内耗。高途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如今外敌环伺，我们更应团结一心，而非自相残杀。少帅刚从直隶边防凯旋，想必比我更清楚，外敌对我中华大地的觊觎之心有多迫切。
团结一心？沈文琅嗤笑一声，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屑，高少爷久居北平，养在深闺，怕是不知道这乱世的残酷。所谓的团结，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想要在这乱世中立足，想要守护这片土地，唯有靠铁腕，靠实力！
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沈文琅身上的硝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高途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少帅所言，未免太过绝对。高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气依旧坚定，民心所向，方能固若金汤。若失了民心，即便拥有再强大的兵力，最终也只会众叛亲离。
民心？沈文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狂放与不羁，高少爷，你那套儒家思想，在这乱世中根本行不通！等你哪天真正见识到战场的残酷，见识到敌人的凶残，你就会明白，所谓的民心，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文不值！
我想，少帅或许忘了，当年岳家军之所以能所向披靡，不仅是因为军纪严明，更因为他们深得民心。高途不甘示弱地反驳，若不是百姓的支持与拥护，岳家军如何能在艰难困苦中坚持下来？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周围的人都不敢插话。张启元急得满头大汗，想要上前打圆场，却被王浩一把拉住。王浩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事，沈文琅正在气头上，此时上前，只会引火烧身。
李司长坐在一旁，端着酒杯，眼神闪烁，显然是在观望局势。他既不想得罪沈文琅，也不愿与高家交恶，只能选择沉默。
沈文琅看着高途坚定的眼神，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烦躁。他见过太多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人，像高途这样敢于直言不讳，甚至当众顶撞他的，还是第一个。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面对高途的反驳，他竟然没有丝毫怒意，反而觉得眼前这个穿着黑色长衫、气质沉稳的世家子弟，有几分与众不同。
他的目光落在高途紧握着酒杯的手上，那双手修长而白皙，与自己常年握枪布满厚茧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知为何，他忽然想知道，这双手若是握起枪来，会是怎样的模样。
高途感受到沈文琅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他能感觉到，沈文琅的眼神中，除了最初的嘲讽与审视，似乎还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只是那情绪太过隐晦，让他难以捉摸。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语气缓和了几分：少帅，我并非有意与你争执，只是心中有感而发。如今家国动荡，百姓受苦，我只希望，我们都能以家国为重，少一些内耗，多一些团结。
沈文琅闻言，沉默了片刻。他看着高途眼中的真诚，心中那股烦躁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情绪。他冷哼一声，转过身去，语气依旧带着几分生硬：收起你那套不切实际的想法吧。等你什么时候能拿起枪，在战场上杀几个敌人，再来跟我谈家国大义。
说完，他端着酒杯，径直走向其他宾客，留下高途一人站在原地。
高途看着沈文琅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手心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无疑是得罪了这位手握兵权的少帅，只是他并不后悔。家国大义，百姓疾苦，这些都是他心中无法割舍的牵挂。
高少爷，你刚才真是太冲动了！王浩立刻凑上前来，满脸担忧地说道，沈少帅是什么人？那可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你这么顶撞他，万一他记恨上高家，可就麻烦了！
是啊，高少爷，张启元也连忙说道，沈少帅刚打了胜仗，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你何必去触他的霉头呢？
高途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我只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罢了。若因为怕得罪人，就对不平之事视而不见，那我这个高家子弟，还有什么意义？
李司长走了过来，拍了拍高途的肩膀，叹了口气：高少爷的赤子之心，老夫佩服。只是这乱世，身不由己啊。沈少帅年轻气盛，又是军人出身，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你以后还是尽量少与他起冲突为好。
高途点了点头：多谢李司长提醒，我自有分寸。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余的花雕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带着几分辛辣，却也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目光再次投向沈文琅的方向，只见他正与几位将领谈笑风生，神情豪迈，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高途的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他不得不承认，沈文琅身上，确实有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魅力。那种历经沙场的沉稳，那种桀骜不驯的张扬，那种对家国的执着，都让他无法轻易将其归为普通的北洋军少帅。
只是，两人的立场与理念，似乎有着天壤之别。一个信奉铁腕与实力，一个坚守民心与道义；一个驰骋沙场，浴血奋战，一个周旋世家，守护民生。这样的两个人，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是针锋相对的局面。
高途轻轻摇了摇头，将心中那丝异样的情绪压下。他告诉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家国大义，是百姓安危，至于个人的情愫，不过是乱世中的点缀，不值一提。
沈文琅端着酒杯，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高途的方向。看到高途独自站在原地，神情平静，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他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无名火。
这个高途，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却偏偏有着一副宁折不弯的傲骨，说话做事，都带着一种让人既生气又无法忽视的力量。
少帅，在看什么？身旁的副将赵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高途的身影，不由得笑道，是在看高少爷？刚才他可是把您给顶撞得不轻啊！
沈文琅收回目光，冷哼一声：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话虽如此，他的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高途刚才坚定的眼神，以及那句民心所向，方能固若金汤。
赵峰笑道：这高少爷，倒是与其他世家子弟不同，有几分风骨。听说高家在北平声望极高，百姓们都很敬重他们。
声望？风骨？沈文琅嗤笑一声，在这乱世中，这些东西能当饭吃？能抵御外敌？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话虽刻薄，沈文琅的心中，却对高途多了几分好奇。他忽然想知道，这个看似文弱的世家子弟，在面对真正的危难时，是否还能保持这份风骨与坚定。
宴会依旧在继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高途与沈文琅各自站在人群中，遥遥相望，目光交汇的瞬间，又各自移开，带着几分试探，几分警惕，还有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