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早褪去了料峭寒意,带着谷雨过后的温润潮气,拂过紫禁城朱红的宫墙。墙根下新绽的紫丁香被风撩得簌簌摇曳,细碎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碾作一缕淡香。檐角的铜铃被风拂过,叮当作响,清越的声响荡过层层宫阙,却驱不散御书房里那股沉甸甸的沉凝。
日头偏西时分,明黄的御案上便摊着两道折子。一道是永昌侯梁侯爷递的请安折,素白宣纸上落着墨色淋漓的小楷,言辞恭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只说感念太后抚育之恩,盼凤体康泰,兼问孙女梁玉清侍奉是否尽心,试字字句句都浸着臣子的本分,半点锋芒不露。另一道,却是盛紘的折子,宣纸是寻常的竹纹纸,笔墨沉实稳健,字里行间满是外家翁婿的拳拳之心,开篇先颂陛下仁孝治世,再提西山太后颐养天年,末了才话锋一转,恳请陛下与皇后垂询西山太后起居,兼问外孙女梁玉清最近可安康,情真意切,竟让人看不出半分刻意。
皇帝斜倚在龙椅上,指尖一下下轻点着折子边缘,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泛着暗金光泽,流云纹样的织金滚边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他面上瞧不出半分喜怒,狭长的凤眸垂着,眼底却藏着深潭似的冷光,将那两道折子来来回回瞧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御书房里静得只听见烛花爆开的噼啪声。
沉默半晌,他忽的抬眼,目光落在阶下侍立的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盛紘这折子,你怎么看?”
秦夜阑一身玄色劲装,墨色织锦的腰带束着挺拔的腰身,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玉的令牌,随着他躬身拱手的动作轻轻撞在腰侧,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垂着眸,声线沉稳如磐:“回陛下,盛紘此举,看似是为外孙女请命,实则是与梁家绑在了一处。永昌侯那道折子隐晦得如同雾里看花,只敢绕着圈子表孝心,盛紘这道,却是明晃晃地递了投名状。”
“投名状?”皇帝低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半分情绪,他随手拿起盛紘的折子,指尖划过“外孙女梁玉清”几个字,“他盛紘素来谨慎,惯会在风浪里藏拙,当年在翰林院时,便是出了名的‘不倒翁’,这回倒是敢豁出去了。”
“是因梁玉清。”秦夜阑直言不讳,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锐利,“那孩子如今在西山陪着太后,四皇子又恰巧在西山落脚,太子一党早已虎视眈眈,恨不得寻个由头将二人一网打尽。盛紘是怕,怕这女娃成了太子立威的靶子,更怕盛家被牵连其中,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入局,赌一把陛下的圣明,赌一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皇帝没说话,只是拿起盛紘的折子,又细细看了一遍,连带着字里行间的停顿、墨色的浓淡都不曾放过。末了,他手腕一翻,将折子掷回案上,宣纸与桌面相撞,发出一声轻响。他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一件寻常琐事:“传朕的旨意,盛紘心系外戚,忠忱可嘉,赏江宁织造的云锦百匹。梁侯爷孝心可鉴,着内务府送些人参、鹿茸之类的滋补药材去西山,慰劳太后。”
这话听着是全了两家的体面,赏得丰厚,又合乎情理,秦夜阑却心头猛地一动。陛下赏了盛紘,却对“垂询梁玉清”一事只字未提,既没应准,也没驳回,既没说要彻查西山,也没说要召见那孩子——这是……要静观其变?要坐山观虎斗,看太子与梁家、盛家斗个两败俱伤?
他正思忖着,皇帝又开口了,指尖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蟠龙浮雕,声音沉了几分:“西山那边,你安置的人,可还稳妥?”
“臣不敢懈怠。”秦夜阑垂首,背脊挺得笔直,“四皇子身边有臣的心腹护卫,皆是从边关带回来的百战之士,太后宫里也安插了人手,扮作洒扫的宫女、看守的侍卫,太子的人几次想借着送东西、问安的由头靠近,都被悄无声息地挡了回去。只是……”他顿了顿,眉头微蹙,语气添了几分凝重,“太子近来动作频繁,东宫属官连日聚议,昨夜更是有东宫的侍卫乔装成平民,在西山脚下徘徊了半夜,怕是察觉到了什么。”
皇帝眼底寒光一闪,龙袍下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急了。急着寻四皇子的错处,急着攥紧兵权,急着……上位。”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秦夜阑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御书房里瞬间陷入死寂,唯有烛火噼啪作响,映得君臣二人的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那影子被拉得极长,像是蛰伏的猛兽,蓄势待发。
秦夜阑垂首侍立在阶下,脊背绷得比弓弦还紧,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悄然滑落,渗进衣领里,带来一阵细密的凉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平静表面下,翻涌着几乎要破堤而出的怒意,还有一丝罕见的、被逼至墙角的疲惫——那是久居高位者,被至亲之人扼住咽喉的无力。
皇帝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羊脂玉扳指,玉质温润,却熨不平他眼底的褶皱。他的目光越过明黄的纱帘,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能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宫墙,看到东宫方向那片日渐膨胀的、遮天蔽日的阴影。“他近来频频拉拢军中将领,连驻守京畿的羽林卫指挥使,都收了他的古玩字画。”皇帝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的,带着一种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痛楚与刺骨寒意,“内阁次辅更不必说,早就是他的座上宾。就连朕身边几个洒扫的小太监,他都不肯放过,隔三差五地递银子、送点心。”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到极致的笑:“朕这个儿子,是真把朕当成了垂垂老矣、耳聋目昏的朽木了。”
秦夜阑心头一凛,不敢抬头,只谨慎地躬身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太子殿下或许是……急于为陛下分忧,故而广结善缘,想多为朝堂聚拢些人才。”
“分忧?”皇帝骤然打断他的话,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再无半分温度,像是隆冬的冰棱撞在石阶上,碎裂开来,“他是想早日取而代之!”
他猛地抬高了音量,语气里的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老四不过是在剿匪,立了些微末功劳,在朝中得了些许清名,他便容不下了!先是暗中克扣老四的军饷,后又捏造罪名,要将老四的副将下狱问罪!硬生生逼得老四弃了兵权,躲到他祖母的佛堂里去求一条生路!这叫分忧?这叫捅朕的心窝子!”
话音未落,他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紫檀木的案几发出沉闷的巨响,案上的笔墨纸砚被震得跳了跳,一方青玉镇纸“哐当”一声撞在笔洗上,溅起几滴墨汁,落在明黄的御批上,晕开一团刺目的黑。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显是气到了极致。
但不过片刻,他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翻涌的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帝王的威仪如同一张冰冷的面具,重新严丝合缝地覆盖了他脸上的激动情绪,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寒意更甚,像是淬了毒的匕首,闪着凛冽的光。
“朕保四皇子,不是因为他有多贤能,更不是朕偏爱他。”皇帝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平淡,却比方才的震怒更显苍凉,他靠在龙椅的引枕上,腰背微微佝偻,竟显出几分老态,“是因为太子……已经等不及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彻骨的清醒:“朕还坐在这里,龙椅还没凉透,他就敢对亲弟弟下死手。朕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这朝堂,这万里江山,岂不成了他铲除异己、血流成河的屠宰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先帝晚年诸子夺嫡的惨剧,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宗室凋零,朝局动荡!那些血淋淋的教训,朕一日都不敢忘!绝不容许再演!”
秦夜阑心中凛然,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他终于明白,皇帝保四皇子,从来不是出于舐犊之情,更多的是出于对太子失控的恐惧,是为了在这盘险棋里,多布一枚制衡的棋子,是为了防止江山陷入手足相残的血腥混乱。这是一位帝王,在继承人问题上,最无奈也最冷酷的权衡之策。
“只是……”皇帝话锋一转,眉头紧紧锁起,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难以掩饰的烦扰,他揉了揉眉心,语气里满是疲惫,“太后那边,对朕将老四这个‘祸患’送到她清修之地,已是积怨颇深。前日遣人递话过来,说西山禅院本是佛门净地,如今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是朕把她的清修之地,变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变成了明枪暗箭的靶场。”
他叹了口气,声音更沉:“皇后就更不必说了,那是太子的生母,看老四如同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对朕的决断,只怕是早已怨怼于心,后宫之中,近来已是暗流涌动。”
他望着秦夜阑,眼底满是忧虑:“你要知道,后宫不宁,亦是朝堂隐患。”
秦夜阑沉默着,垂首不语。天家无亲情,此话当真不假。这位九五之尊,坐拥万里江山,手握生杀大权,却在父子、母子、夫妻之间,步履维艰,进退两难。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到秦夜阑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浓得化不开,像是要透过他的皮肉,看穿他的五脏六腑。“顾廷烨……”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指尖又开始摩挲那枚玉扳指,“朕让他暗中保护老四,将这等关乎社稷安危的密事托付于他,是信重,也是试探。”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手握兵权,在军中威望日隆,连北境的几位将军,都与他称兄道弟。如今又与盛家结了姻亲,盛紘虽是文官,却在清流之中颇有声望。你说,他对朕,是绝对的忠心,还是……也在观望,也在为自己,为顾家的百年基业铺路?”
这话如同惊雷,在秦夜阑耳边炸响。他后背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浸湿了层层衣衫。这才是皇帝心底最深的那根刺!顾廷烨能力太强,功劳太大,牵涉太广,就像一柄锋利无匹的利剑,用好了,能斩妖除魔,可一旦剑有了自己的心思,就可能反噬其主,酿成大祸。
秦夜阑的心脏狂跳不止,他知道这个问题回答得好坏,不仅关乎顾廷烨的身家性命,更关乎皇帝对他这个新晋之臣的信任。他定了定神,斟酌着字句,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顾侯对陛下之忠,乃是历经生死考验的。当年陛下尚未登基,身陷险境,是顾侯率死士浴血相救,才得以化险为夷。后来陛下擢拔他于微末,他亦是鞠躬尽瘁,南征北战,为大统立下赫赫战功,这份忠心,朝野皆知。”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偏不倚地直指核心:“然顾侯亦是凡人,有家室,有部属,有顾家上下百余口人的生计荣辱,需虑及身后。陛下以密事相托,是信重,亦是沉甸甸的责任。顾侯行事越是缜密周全,便越显其谨慎,亦越显其深知此事之重,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语气诚恳而冷静:“其忠心或可无疑,然其势大,功高震主,确需制衡。”
既肯定了顾廷烨过往的忠诚,又点出了皇帝最深的担忧——势大难制,且顾廷烨如今行事,必然要考虑家族和党羽的安危与未来,这本身就可能与“绝对忠诚”产生微妙的偏差。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幽光,那光里有赞赏,有满意,还有一丝更深的算计。他靠回龙椅,指尖开始无规律地轻点着扶手,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像是在敲打每个人的心弦。“制衡……”他喃喃自语,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透着冰冷的帝王心术,“顾廷烨有两个儿子。
他话锋一转,眼底闪过一抹锐利的光:“次子顾昀川,却颇有其父当年之风,精明强干,胆识过人,在太子伴读中不过历练了两年,便已崭露头角,深得麾下将士信服。”
秦夜阑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他隐约猜到了皇帝的意图,后背的寒意更甚。
果然,皇帝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运筹帷幄的得意:“太子不是喜欢拉拢人,喜欢打擂台吗?朕就给他,也给顾廷烨,再摆一个擂台。”
他坐直身子,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传朕的旨意,着意提拔顾昀川,擢升他为禁军副统领,多予历练,多给机会,让他去边关,去立些实实在在的功劳。爵位自然是顾昀舟的,但这实权、这恩宠,可以多往顾昀川身上倾斜一些。”
他看着秦夜阑,眼底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朕要让他们兄弟之间,顾家内部,也稍微有点‘念想’。让顾廷烨知道,朕既能给他无上荣光,也能分他顾家的权柄。”
秦夜阑浑身一震,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此事,你暗中留意,适时推动。”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必做得太明显,但要让该知道的人,慢慢知道。朕要看看,顾廷烨会如何应对,他顾家这潭水,会不会自己先起些波澜。”
他冷笑一声,语气森然:“更要让太子知道,他想拉拢顾廷烨,没那么容易。顾家内部,未必是铁板一块。他若想动老四,就得先掂量掂量,顾家这把刀,会不会先砍向他自己。”
这是何等深沉的帝王心术,又是何等无奈的制衡之举。既要依靠顾廷烨这柄利剑,去对抗太子的步步紧逼,保护四皇子这个制衡太子的棋子,又要提前防范这柄剑变得过于锋利,甚至生出二心。用顾廷烨自己的儿子来牵制他,分散他的注意力和可能凝聚的势力,同时给太子制造拉拢的障碍和内部的裂痕,可谓一石多鸟,狠辣至极。
秦夜阑深深躬身,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地面,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敬畏:“臣,明白。定会小心办理,不露痕迹。”
皇帝挥了挥手,疲惫之色再次浮现,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声音沙哑:“去吧。西山之事,仍是重中之重。告诉顾廷烨,朕既要老四活着,也要西山‘安静’。”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带着雷霆万钧的压力:“太后的不满,朕会安抚。但若因他护卫不力,走漏了风声,闹得朝野皆知,让朕陷入被动,朕唯他是问!”
“是!臣告退!”秦夜阑恭敬应下,缓缓直起身,倒退着走出御书房。
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他刚踏出门槛,暮春的晚风便迎面吹来,带着潮湿的暖意,却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低头,才惊觉贴身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他抬头望了望暮色四合的天空,那朱红的宫墙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流淌着淡淡的血色。远处的更鼓,已经敲了两下,沉闷的声响,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陛下的棋盘越来越大,棋子越来越复杂,每一步落子,都透着无奈、猜忌与森然的杀机。秦夜阑紧了紧腰间的令牌,快步融入渐深的夜色中。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无人可以置身事外。而他,既是陛下手中的新刀,也需时刻谨记,莫要成为下一枚被权衡、被牺牲的棋子。
东宫暖阁深处,鎏金鹤纹香炉里燃着极品龙涎香,馥郁的香气浓稠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雕花梁枋的每一处缝隙里,却丝毫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那是方才被踹碎的青瓷花瓶溅出的瓷片划开了窗棂纸,是太子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血痕渗出的红,更是他此刻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
太子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掌心的刺痛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从方才的暴怒里稍稍回神。他垂眸瞥了眼掌心蜿蜒的血痕,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反而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绣着缠枝莲纹的素白丝帕。帕子是江南贡品,柔滑得如同流云,他捏着帕角,一下下擦拭着指尖的血迹,动作优雅从容,甚至带着几分文人雅士式的考究。丝帕拂过,暗红的血痕被拭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缕淡淡的红印,仿佛刚才那个踹翻花几、面目狰狞的人,从未存在过。
他踱着步走到窗前,推开半扇雕花木窗。暮春的晚风携着潮湿的暖意涌进来,卷起他明黄蟒袍的衣摆。暮色四合,将他的身影切割成半明半暗的模样,投在金砖地面上,影影绰绰,竟有几分鬼魅。窗外庭院里,几株素心兰是他亲手栽下的,此刻正吐着幽幽暗香,叶片舒展,姿态清雅。他曾当着詹事府一众属官的面,抚着兰草感慨:“草木尚且有情,枯荣皆有其时,何况人乎?为政者,当以仁德感化天下,方不负苍生所望。”
彼时他语气温和,眉眼间满是悲悯,听得众人无不心悦诚服。
此刻,他凝视着那些亭亭玉立的兰草,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意薄如蝉翼,却淬着刺骨的寒。“仁政……”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讥诮,“不过是让那些愚民蠢物安心听话的幌子罢了。”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一片光滑的兰叶,力道渐重,直到叶片被掐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才缓缓松开。“待孤登临大宝,这天下,需要的不是什么仁德,是绝对的服从,是……干干净净的江山。”
干干净净,便是要将所有碍眼的、不听话的,尽数拔除。
他缓缓转身,目光重新落在地面上那团被揉得皱巴巴的奏折上。盛紘的字迹,还倔强地露在纸团边缘。旁边跪伏着一名刚才来不及退下的小太监,那太监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早已抖成了筛糠,脊背紧紧贴着地面,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触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储君。
太子缓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了那小太监一眼,目光淡漠得像是在看一件死物。而后,他竟缓缓蹲下身,亲手将那团污损的奏折捡了起来。他的动作极轻,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意味,指尖捻着纸角,一点点将皱巴巴的纸张抚平。烛火跳跃,映着他低垂的眉眼,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和。
直到“外孙女梁玉清”几个字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他眼底的温和骤然褪去,只剩下一片幽深的寒潭。
“多可怜的孩子,”太子忽然开口,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仿佛真的在同情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被卷进这吃人的漩涡里。盛紘这个做外祖父的,也真是狠心,竟舍得把亲外孙女当成棋子,推出去送死。”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奏折上“垂询”二字,力道轻柔得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颊。然而下一瞬,他的指尖猛地用力,指甲深深嵌入纸页,竟生生将那两个字狠狠抠破!单薄的宣纸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刺耳。
“既然舍不得,那就一起……”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悲悯般的叹息,但话语里的内容,却足以让听者血液冻结,“盛家金陵的铺子……查,自然要查。”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但不必急着定罪。先找个由头,说盛家铺子偷税漏税、囤积居奇,把那些铺面一封,再把盛家从掌柜到伙计,一个个‘请’到衙门里‘协助调查’。记得,要好生‘款待’,每日好酒好菜供着,莫要伤了和气。”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的光:“什么时候盛紘想明白了,肯乖乖站到孤这边来,什么时候再放人。若是他执迷不悟……”
太子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未尽的话语里的威胁,却已昭然若揭。
他抬眼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的小太监,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昏黄的烛光下竟有几分慈和,如同一位体恤下属的仁君:“你说,孤这般处置,可算得上‘仁至义尽’?既给了盛家悔过自新的机会,又全了朝廷法度,没半分错处。”
小太监哪里敢答话,只把头埋得更低,额头死死贴着冰冷的金砖,恨不能当场钻进地砖缝里,从此消失不见。
太子也不在意他的沉默,直起身,踱步走到书案旁。案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摞他近日批示的奏章,每一本都翻阅得仔细,批语写得工工整整。最上面一本,是关于江南水灾请求减免赋税的折子,他的朱批龙飞凤舞:“民为邦本,灾情紧急,当速行抚恤,赋税全免,另拨银十万两赈济灾民。”旁边一本,是褒奖孝廉的折子,批语亦是满含体恤:“孝行可嘉,着地方官赐匾额,以彰德行,教化乡里。”
字字句句,无不体现着“宽仁”“体恤”,一派明君风范。
他随手拿起一份关于某地请求修缮义仓的折子,提起狼毫,蘸了浓墨,在折子末尾从容写道:“民为邦本,此乃善政,准。着该地官员妥善办理,务使贫者有所依,勿负朕心。”字迹圆润平和,笔锋里透着温润的气度,与方才那个抠破奏折的阴鸷之人,判若两人。
批完,他将笔搁在笔山上,仿佛刚才那番冷酷的指令并非出自他口。他看向暖阁角落里一座精巧的西洋自鸣钟,钟摆左右晃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清脆悦耳。
“时辰不早了。”太子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仿佛真的是为了政务操劳至此,“孤还要去给母后请安,聆听教诲。母后常说,为君者,当有容人之量,要体恤臣下不易,不可动辄发怒。”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耐与嘲讽,那丝情绪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旋即又被完美的恭顺取代。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诚恳:“孤,一直铭记在心。”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蟒袍下摆,抚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又抬手正了正头上的紫金冠,将一缕散乱的发丝掖回冠中。顷刻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克己复礼的储君,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谦逊,仿佛刚才那个因一道奏折就暴怒失态、下令暗中构陷逼供的阴鸷之人,只是烛光投下的错觉。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对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温言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地上碎了的瓷片,收拾干净,莫要伤了旁人的脚。那几株芍药……可惜了,开得那样好,毕竟也是一场春华。”
他看着地上零落的芍药花瓣,眼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悯,旋即又被冰冷取代:“找个地方,好生埋了吧,也算全了它们一场生机。”
说完,他不再看暖阁里的一片狼藉,负起双手,缓步走出了暖阁。门外等候的宫人立刻躬身迎上,两排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照亮他温润平和的侧脸,映得他蟒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他步伐沉稳,背影端方,一路向着皇后的宫殿而去,衣袂飘飘,宛如一位真正的仁德储君。
暖阁内,只剩下浓郁不散的龙涎香气,一地冰冷的碎瓷,一滩渐渐干涸的暗红血迹,以及那张被抠破了关键词语、却又批着仁政爱民字句的奏折。谷雨后的暖风从半开的窗子里溜进来,拂动着案头的烛火,烛影摇红,将太子留在奏折上那“民为邦本”的墨迹,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一个巨大而讽刺的谎言,无声地嘲笑着这宫阙之内,那披着仁德外衣的、深入骨髓的冷酷与偏执。
雨丝缠绵如愁,淅淅沥沥敲打着青瓦,混着街鼓沉沉的八百声,穿透湿漉漉的暮色,一下下撞在盛紘心头。书房内烛火初上,橘黄光晕映着案头刚谢的楝花瓣——这是二十四番花信风的最后一花,落得无声无息,恰如他此刻沉甸甸的心境。他摩挲着冰凉的青玉镇纸,指腹划过细腻的云纹,仿佛想从这死物中汲取一丝暖意,指尖却只触到越来越浓的湿寒,连带着心口都沁着凉意。
“人心……”他重复着这个词,目光从窗外被雨打湿的芭蕉叶上收回,落在长柏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雨丝濡湿的棉线,轻轻一扯便要断裂,“柏儿,你可知,你拟的那道折子,‘恳请垂询梁玉清安否’,这八个字递上去,宁儿……宁儿她就再也不是那个默默侍奉太后、或许还能被忽视的女官了。”
他喉结滚动,喉间发紧,话语断断续续:“她会被推到明处,成了太子眼中,盛家与梁家绑在一起的活证据,成了……一枚最显眼的靶子。”
说着,眼前仿佛已浮现出西山的雾霭沉沉,无数双来自东宫的阴冷眼睛,穿透雨幕死死盯住他的外孙女。那孩子才刚及笄,本该在梁府的庭院里学规矩、习女红,或是依偎在母亲膝头撒娇,如今却要因为他这道折子,独自承受朝堂漩涡里的狂风暴雨。一种混合着巨大愧疚和恐惧的绞痛,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指尖的青玉镇纸都被攥得微微发烫。
长柏静静地听着,身姿挺拔如庭中翠柏,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父亲口中身处险境的,并非他血脉相连的外甥女,只是案牍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待盛紘话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分析一份卷宗,不起半分涟漪:“父亲,您说的对,折子一上,宁姐儿便不再是隐形之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淬了冰的刀锋,直直看向盛紘躲闪的眼眸:“可父亲是否想过,即便没有这道折子,当四皇子藏身西山之事泄露——这只是时间问题,没有永远瞒得住的秘密——当太子决意彻底铲除后患时,作为太后身边最近、也最可能知晓内情的女官,宁姐儿难道就能置身事外,安然无恙吗?”
他向前一步,烛火在他清隽的脸上跳跃,勾勒出下颌坚硬的轮廓,连眉宇间的细纹都透着不容置喙的冷静:“不会。届时,她只会死得更悄无声息,更‘合情合理’——或许是‘失足落崖’,或许是‘急病暴毙’,甚至可能被安上一个‘窥探宫闱、意图不轨’的罪名,累及家族。太子的心狠手辣,从不会因为她是‘隐形’的,就手下留情。”
盛紘脸色愈发苍白,近乎透明,长柏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下下凿在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上,将那点自欺欺人的希望凿得粉碎。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寻一条两全之路,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窗外的雨声,愈发嘈杂刺耳。
长柏继续道,语气依旧冷静得近乎残酷,字字清晰,落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如今梁家让我我们主动上折,将宁姐儿摆在明处,看似危险,实则不然。陛下看到了折子,便知盛家、梁家对西山、对大姐姐的关切;太子也看到了,便知这个梁玉清,我们两家是放在心尖上护着的。”
“这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她若在西山出了任何‘意外’,都绝不会是无人问津的‘意外’。”他眼神沉了沉,“这本身,就是一层无形的保护。至少,太子要动她,需得多掂量几分,需得找一个更‘完美’、更难被追查的理由,而不是像捏死一只蝼蚁般轻易处置。”
见父亲眉头微蹙,神色已有松动,长柏又抛出更重的筹码,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敲在盛紘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父亲,我知道您心疼宁姐儿,顾念骨肉亲情。可您别忘了,如今已不是心疼便能保她平安的时候了。我们与梁家,早已是同坐一条船,船若沉了,船上之人,无人能幸免。”
“墨兰……四妹妹那句话虽不中听,却点破了要害——‘宁姐儿死了,盛家能撇清吗?’”他刻意停顿,让这句话在沉凝的空气里慢慢发酵,“我们若此刻因私情而退缩,因惧怕而不敢将宁姐儿摆上台面作为筹码之一,那么在梁家看来,便是我们盛家只想借力、不愿共担风险,甚至可能在关键时刻弃车保帅。一旦失去梁家的信任和紧密合作,我们在这场漩涡中将更加孤立无援。届时,不仅宁姐儿的安危更难保证,盛家满门上下,老老小小,都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父亲,”长柏上前半步,目光灼灼如烛火,映得眼底没有半分犹豫,“事到如今,已无‘仁’与‘不仁’的简单抉择。将宁姐儿暂时置于风口浪尖,是以‘不仁’之表象,行真正的‘大义’——保全她性命的一线希望,亦是保全我盛氏一族延续的不得已之举。若因妇人之仁,瞻前顾后,导致全盘皆输,那才是对所有人,包括对大姐姐,最大的‘不义’!”
一番话,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将亲情、利害、家族存续层层剥开,最终指向一个冰冷而唯一的选择。没有转圜的余地,没有缓冲的空间,就像谷雨过后的春景,看似繁盛,实则早已暗藏夏来的急迫,容不得半分迟疑。
盛紘怔怔地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个自幼老成持重的长子。他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内里竟藏着如此坚硬、甚至冷酷的理性内核,像一块经受过千锤百炼的精铁,只为家族存续而锻造。他说的每句话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得他心头发闷,却又无法反驳——因为每一个字,都戳中了最现实的利害。
是啊,哪里还有什么两全其美的退路?从他默许长柏拟定那道折子开始,从他决定接受墨兰的“谈判条件”开始,盛家就已经踏上了这条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险路。宁儿……我的好孩子,外祖父对不住你。可若外祖父不这么做,可能连保住你性命的一丝机会都没有了,还要搭上你母亲、你舅舅、你所有的表兄弟姊妹,搭上盛家百年的基业。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席卷了盛紘,几乎将他压垮。他闭上眼,眼角竟有些湿润,混着心口的酸涩,漫得满脸都是。良久,他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发出一个干涩沙哑的音节:“……就……依你所言。”
这声应允,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靠在太师椅上,脊背瞬间佝偻下去,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孤独而疲惫的符号。案头的楝花瓣又落了几片,落在他的手背上,带着雨珠的凉意。
长柏见父亲终于点头,心中并无半分轻松,反而更添沉重。
窗外,雨势渐急,风裹着雨丝,呼啸着穿过庭院,卷起满地落英,拍打着窗棂,如同这场愈演愈烈的朝堂风暴,正发出低沉的咆哮。盛府书房的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顽强地燃烧着,照亮这一方小小的、却决定了许多人命运的角落。雨丝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诉说着这场抉择背后的沉重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