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一片狼藉。
沈砚星抱着灵汐月推开门时,首先闻到的是尘土和烧焦电路板混合的味道。距离上次离开已经过去——他算了算,按欲界时间,大概二十七天。但实验室里积的灰,厚得像是闲置了好几年。
他把灵汐月轻轻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金属操作台上,转身去开灯。
啪嗒。
灯没亮。
备用电源指示灯倒是微弱地闪着红光,显示能量只剩3%。沈砚星走到墙边的手动控制面板前,掀开保护盖,里面蜘蛛结了网。他徒手扯掉蛛网,拉下几个老式闸刀。
嗡——
头顶的照明阵列逐排亮起,发出苍白的光。
灵汐月坐在操作台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指在灯光下泛着健康肌肤的色泽,指甲修剪得很短,甲床是淡淡的粉色。她屈伸手指,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在……呼吸。”她说,声音里带着惊奇。
沈砚星回头看她。
灵汐月胸口正平稳地起伏。她穿着那身由光环转化来的衣服——某种柔软的、泛着微光的白色织物,质地看起来像丝绸,但没有任何接缝。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白气在实验室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小团雾。
“体温大概36.8度。”沈砚星走近,很自然地抬手去探她的额头——动作做到一半才僵住。这不是他该做的,至少以前不是。
但灵汐月仰起脸,额头主动贴上他的手心。
温热的。
真实的温热。
“还有心跳。”她抓过沈砚星的手,按在自己左胸。
怦。怦。怦。
沉稳,有力,隔着那层薄薄的织物传来震感。沈砚星的手指僵在那里,血液冲上耳根。他想抽手,但灵汐月按得很紧。
“你脸红什么?”她眨眨眼,眼中那种纯粹的光晕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像人类的、带着琥珀色虹膜的瞳孔,“以前在遗迹里,你抱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害羞。”
“那时候你是光凝态。”沈砚星终于抽回手,转身去翻找抽屉,“现在是……有实体。”
“所以实体让你紧张?”
“实体需要吃饭。”沈砚星从抽屉深处翻出一盒能量棒,生产日期是半年前。他看了看,拆开包装,递过去一根,“尝尝。欲界标准营养餐,原味。”
灵汐月接过那根灰褐色的棒状物,嗅了嗅,皱眉:“闻起来像……”
“别闻,直接吃。”
她小心地咬了一口。
然后整张脸皱成一团。
“太难吃了。”她含混不清地说,但还是咽了下去,“色界最底层的能量晶体都比这个好入口。”
“但那是纯能量,这是物质。”沈砚星自己也拆了一根,面无表情地嚼,“你的新身体需要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微量元素。能量棒里都有。”
灵汐月又咬了一口,这次表情缓和了些。她边嚼边环顾实验室。
这里和色界任何地方都不同。没有柔和的光晕,没有流动的建筑,只有冰冷的金属墙壁、裸露的管线、堆满仪器的操作台、墙上的全息星图和写满复杂公式的白板。角落里还堆着上次事故留下的残骸——烧焦的线缆、融化的传感器、碎了一地的玻璃器皿。
“你就住这里?”她问。
“工作在这里。”沈砚星纠正,“住的地方在楼上。”
他把最后一口能量棒塞进嘴里,开始整理操作台。先清出一块区域,然后从储物柜里搬出一台老式但完好的通用检测仪——巴掌大的金属方块,接上电源后会展开成一个小型工作台。
“躺下。”他拍拍操作台。
灵汐月顺从地躺平。金属台面很凉,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沈砚星动作顿了顿,脱下自己的外套——那件科学院制式的深蓝色夹克,已经洗得发白,肘部还磨破了——叠了叠,垫在她头下。
“谢谢。”灵汐月轻声说。
检测仪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一道淡蓝色的扫描光束从灵汐月头顶缓缓移动到脚底,反复三次。旁边的全息屏上开始跳出一串串数据:
实体构成分析……
dNA序列:未匹配已知物种库
细胞结构:类人型,含未知光敏细胞器
能量核心位置:胸腔正中,尺寸3.2cmx2.1cmx1.8cm
能量输出:每分钟衰减0.017%
沈砚星盯着最后一行数据。
0.017%每分钟。
他心算很快:一小时衰减约1%,一天衰减约24%。按这个速度,能量核心会在四天多一点的时间彻底耗尽。
但中间剪影说过三个月。
“不对。”他喃喃,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快敲击,“肯定有缓冲机制……或者能量衰减不是线性的……”
“沈砚星。”灵汐月突然叫他。
“嗯?”
“我困了。”
沈砚星手指停在半空。他低头,看见灵汐月侧躺在操作台上,蜷缩着,眼皮已经在打架。她的长发散在深蓝色夹克上,有几缕滑到金属台面,在苍白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光音天人不需要睡眠。”他说,但语气是陈述,不是质疑。
“现在需要了。”灵汐月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在……适应。好多感觉……好累……”
话音未落,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呼吸变得绵长、平稳。
沈砚星站在操作台边,看了她很久。然后他关掉检测仪,从储物柜里找了条还算干净的防静电毯,轻轻盖在她身上。毯子不够长,盖不住脚,他又脱下自己的衬衫——里面还剩一件短袖——把衬衫卷起来,垫在她脚踝下。
做完这些,他走到实验室另一头的控制台前,坐下。
全息屏亮起,显示着密密麻麻的未读消息。大多数来自科学院:质询通知、停职确认函、事故调查报告草稿。有几封来自旧识,拐弯抹角打听情况。还有几封标记着“高优先级”的加密信息,发送方是“三界联合安全委员会”。
沈砚星全部标为已读,没点开。
他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
文档命名:《三个月计划》。
第一行写下:目标——阻止能量核心衰减。
第二行:已知条件——1.能量衰减速率当前0.017%\/分钟;2.实体由光环转化,来源为灵汐月光魂与众生心光共鸣;3.存在“共鸣弦”连接……
他写到这里停住了。
共鸣弦。
无色界剪影说过,维系灵汐月存在的,是他们之间那根共鸣弦。如果弦断了,她就会消散。
沈砚星下意识回头。
灵汐月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毯子滑落一半。她无意识地伸手去抓,手指在空中摸索,最后抓住了沈砚星垫在她头下的那件夹克的袖子,攥紧了,才又安稳睡去。
沈砚星转回头,在文档里添加一行:
假设:共鸣弦强度与情感连接正相关。
如果是这样——
实验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三下,很规律,不急促。
沈砚星警觉地起身。他走到门边,透过门上的观察孔往外看。
走廊里站着一个人。
李维安。
他还穿着那身白大褂,但眼镜换了新的,镜片后的眼睛看起来很平静。他手里没拿武器,也没带随从,就一个人站在那里,像来找学生谈心的普通教授。
沈砚星犹豫了两秒,打开门。
“看来你选了第三条路。”李维安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个。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沈砚星没让他进门,身体挡在门口。
“这个实验室的产权还在科学院名下,虽然你被停职了,但权限还没完全注销。”李维安语气平淡,“我从监控里看到能源重启,就猜你回来了。”
他顿了顿,视线越过沈砚星的肩膀,看向实验室深处:“她还好吗?”
“在睡觉。”
“睡觉。”李维安重复这个词,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形容的笑意,“光音天人睡觉。这要是放在三个月前,我会说你在胡扯。”
沈砚星没接话。
两人在门口沉默地对峙了几秒。
“我可以进去吗?”李维安问,“不带任何设备,不录音,不做任何记录。就以……以前师生的身份。”
沈砚星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侧身让开。
李维安走进实验室。他的目光扫过狼藉的角落、烧焦的残骸,最后落在操作台上熟睡的灵汐月身上。他看得很认真,像在观察什么珍贵的实验样本,但眼神里没有狂热,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好奇。
“她的能量衰减速率是多少?”他突然问。
沈砚星浑身肌肉绷紧。
“放松。”李维安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不打算做什么。只是……如果我没猜错,无色界给了你们三个月期限,对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往生池的净化周期就是三个月。”李维安走到另一张操作台前,背靠台面站着,“那是无色界用来处理‘异常存在’的标准流程。先用三个月让异常体自然消散,如果消散不了,就强制执行。”
沈砚星的心脏往下沉:“强制执行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李维安说,“三个月后,如果她还在,无色界会派遣‘规则执行者’下来,手动剥离她的光魂,投入往生池。到时候反抗也没用——执行者本身是规则化身,你攻击他,等于攻击三界基础法则本身。”
实验室里只剩下设备低沉的嗡鸣。
灵汐月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安。
“所以你来找我,”沈砚星缓缓说,“是想劝我提前放弃?”
“不。”李维安摇头,“我是来给你送资料的。”
他从白大褂内袋里掏出一个老式的数据储存器——黑色长方体,侧面有物理接口——放在操作台上。
“这是什么?”沈砚星没去碰。
“我过去三十年研究的全部数据。”李维安说,“关于三界能量本质、跨界共鸣理论、情感变量对物理规则的影响……还有一些禁忌实验的记录。”
沈砚星盯着那个储存器:“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我的路走错了。”李维安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以为绝对理性是唯一的出路。但那天在遗迹里,我看见那些众生心光……看见它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存在,就让熵灭兽自己融化了。”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有血丝:“那一刻我明白了——真正的秩序不是设计出来的,是生长出来的。就像真正的爱,不是计算出来的,是……自然发生的。”
沈砚星说不出话。
“你想保住她,光靠情感不够。”李维安继续说,“你需要理解她现在的存在本质。她是光魂与肉体、高维意识与三维结构强行结合的产物。这种结合本身违背了基础规则,所以能量才会持续衰减。”
“但为什么是三个月?为什么不是立刻消散?”
“因为众生心光。”李维安指向那个储存器,“资料里有详细分析。那些从三界汇聚而来的平凡记忆,它们自身携带的‘存在意愿’太强了——强烈到足以暂时欺骗规则,让她获得三个月的‘宽限期’。但三个月后,欺骗效果消失,规则会重新生效。”
沈砚星快步走到操作台前,一把抓起储存器:“这里面有解决方案吗?”
“没有。”李维安坦白,“但我把所有可能的方向都列出来了。你需要做的,是在三个月内,找到一个让规则‘承认’她存在的办法——不是欺骗,是让规则认为,她这种存在形态是合理的、应该被允许的。”
灵汐月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呜咽。
沈砚星和李维安同时看过去。
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身体在毯子下微微颤抖。沈砚星立刻冲过去,单膝跪在操作台边,伸手探她额头——烫得吓人。
“体温在飙升!”他转头朝李维安喊,“检测仪!左边柜子第三层!”
李维安迅速找出便携检测仪,启动扫描。
全息屏上的数据疯狂跳动:
体温:39.8c→40.2c→41.1c
能量核心输出异常波动
细胞结构出现不稳定迹象
“她在排异。”李维安盯着数据,语速很快,“光魂和肉体不兼容,免疫系统把自身细胞当成外来物攻击了。再这样下去,她会把自己烧死。”
沈砚星脑子一片空白。
他见过无数复杂问题,计算过无数危机方案,但此刻面对一个正在发烧、颤抖、痛苦的灵汐月,他所有的知识和经验都派不上用场。
他能做的,只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灵汐月的手烫得像烙铁。她无意识地回握,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沈砚星……”她迷迷糊糊地叫他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好难受……身体里面……像在烧……”
李维安在翻找药品柜:“退烧剂……镇静剂……该死,这里什么都没有!”
沈砚星突然想起什么。
他松开灵汐月的手,冲到实验室角落,在那堆残骸里疯狂翻找。烧焦的线缆、融化的传感器、碎玻璃——他双手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血滴在灰烬里,但他顾不上。
终于,他从废墟底部,挖出了那个东西。
那个来自乡野的、在第一场事故中裂开一道缝的“静心石”手串。
石头表面布满裂纹,但内核还微微发着温润的光。
沈砚星把手串戴回左手腕,然后重新握住灵汐月的手。
石头贴在她滚烫的皮肤上。
奇迹发生了。
灵汐月的颤抖开始减弱。体温数据缓缓下降:41.1c→40.5c→39.8c……她的呼吸逐渐平稳,掐着沈砚星手的力道也松了。
李维安停下翻找的动作,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这石头……”他喃喃。
“我奶奶留下的。”沈砚星盯着灵汐月安睡的脸,声音发哑,“她说,这是‘接地气’的东西,能让人别飘太高,记得自己从哪儿来。”
静心石的光,透过裂纹,一缕缕渗进灵汐月的皮肤。
那些光顺着她的血管流淌,所过之处,暴动的细胞逐渐平静下来。
十分钟后,灵汐月的体温回到了37.2c。
她沉沉睡着了,脸上恢复了血色。
沈砚星瘫坐在操作台边的地上,背靠着金属台面,大口喘气。左手腕上的静心石已经彻底暗淡,裂纹更多了,像是随时会碎成一捧粉末。
李维安走过来,蹲在他对面。
“看来,”他轻声说,“乡野的老办法,有时候比最尖端的科学还有用。”
沈砚星没说话。他只是握着灵汐月的手,那只手现在恢复了正常的温度,柔软地躺在他掌心。
李维安站起身,走到门口。
“储存器里的资料,第七个文件夹,”他在出门前回头说,“标题是‘往生池与轮回机制破解尝试’。我失败了,但也许你能看出我漏掉了什么。”
门关上了。
实验室里重新只剩下设备嗡鸣,和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
沈砚星靠着操作台,仰头看着苍白的天花板。
三个月。
第一天,就差点在发烧中结束。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开始疯狂运转——计算所有可能方案,评估每个方案的风险,寻找最优解。
但握着灵汐月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
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亮起来。
晨光透过积灰的窗户,在实验室地面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痕。
光痕的边缘,正好触到沈砚星的脚尖。
像在说:天亮了。
时间,还剩下八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