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别墅被灯火裹成一团温暖的假象，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每一片银质餐具都照得发亮，长餐桌上的清蒸石斑、红烧熊掌、佛跳墙等菜肴冒着袅袅热气，佣人戴着白手套穿梭其间，脚步轻得像猫，却依旧填不满这栋豪宅的空旷。墨涵坐在客厅中央那张孔雀蓝丝绒沙发上，背后的落地窗映着窗外不断炸开的烟花，红的、金的、紫的光簇在他脸上流转，却暖不透他眼底的寒意。
“再等两分钟，你爸妈那边就接通了。”李佑铭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红酒的微醺暖意。他刚挨着墨涵坐下，手臂就自然地揽住对方的肩膀，掌心带着体温压在墨涵的肩胛骨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这姿势是昨晚“排练”过的，李佑铭说“要让他们放心，就得演得像一家人”。墨涵没有说话，只是将藏在沙发扶手下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尖锐的痛感让他保持着清醒的“表演状态”。
平板电脑的屏幕突然亮起，墨涵父母的脸瞬间占据画面。母亲的头发比去年视频时又白了些，鬓角的银丝在老家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明显，她手里还握着个没包完的饺子，面皮沾在指尖，显得有些局促；父亲坐在旁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旧棉袄，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紧紧盯着屏幕里的墨涵，嘴唇动了动却没先开口。空气在跨屏的沉默里凝滞了两秒，墨涵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水晶灯的光晕里格外响亮。
下一秒，墨涵的脸上像被按下了开关。嘴角以精确的三十度上扬，眼尾微微收窄，连眼底都刻意漾起一层水光，那是他对着镜子练了上百次的“阳光笑容”——既不会过于夸张显得虚假，又能恰到好处地传递“安好”的信号。“妈！爸！”他的声音抬高了半度，带着刻意营造的轻快，“刚准备吃年夜饭呢，你们看这一桌子菜，比家里的还丰盛！”
李佑铭适时地收紧手臂，将墨涵半圈在怀里，下巴轻点着看向屏幕，语气是经过修饰的温和：“叔叔阿姨新年好，我是墨涵的朋友李佑铭，今年他跟我一起过年，放心，我把他照顾得很好。”他说话时，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墨涵的肩膀，那动作落在镜头里是“亲昵”，落在墨涵皮肤上却是冰冷的摩擦，让他几不可查地打了个寒颤。
“好好好，麻烦你了小李。”母亲终于松了口气，笑容里带着感激，手里的饺子放在案板上，身体往前凑了凑，“涵涵啊，你穿得够不够厚？那边冬天比家里冷，可别感冒了。”墨涵立刻配合地挺了挺背，展示着身上的羊绒衫：“够厚呢，李哥给我买的，可暖和了。你们看窗外，他还特意让人放烟花给我看，比老家庙会的还好看！”他说着，伸手将平板电脑转向落地窗，窗外正好有一簇金菊状的烟花轰然炸开，绚烂的光将他的侧脸映得透亮。
父亲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在外面要懂事，别给人家添麻烦。”他的目光扫过屏幕里李佑铭的手臂，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却又飞快地移开，落在墨涵脸上，“过年……有没有吃饺子？你妈包了你爱吃的白菜猪肉馅。”墨涵的笑容僵了0.1秒，随即又笑得更灿烂：“吃了吃了，厨房刚煮好，一会就端上来。爸，你去年说的老寒腿怎么样了？天冷记得贴膏药。”
他熟练地掌控着对话节奏，避开所有可能露馅的问题，主动提起三姑六婆的近况，说起“自己最近在学画画，李哥还送了我画架”，甚至模仿母亲的语气叮嘱父亲少抽烟。每一句话都天衣无缝，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连李佑铭都忍不住侧头看他——那双眼弯成月牙，里面似乎真的盛满了“岁月静好”，可只有他掌心下的肩膀知道，那具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连呼吸都带着刻意的平稳。
母亲突然抹了把眼睛，声音带着哽咽：“涵涵啊，妈想你了。”墨涵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下，眼眶瞬间发热，可他知道不能哭——一旦掉泪，所有的表演都会功亏一篑，李佑铭说过“要是让他们看出破绽，以后就别想再视频了”。他赶紧别过脸，假装看窗外的烟花，用袖口飞快擦了下眼角，再转回来时，笑容里多了些鼻音：“妈，我也想你，等开春我就回去看你们。”
这句话刚说完，李佑铭的拇指突然用力掐了下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警告。墨涵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立刻补充道：“当然得等我这边事情忙完，李哥这边还有点项目要帮忙呢。”屏幕里的父亲赶紧打圆场：“忙正事要紧，别惦记家里。”母亲也收了眼泪，强装笑意：“那我们不打扰你吃饭了，挂了啊，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爸妈多吃点！”墨涵挥着手，直到屏幕彻底暗下去，他脸上的笑容才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般骤然崩塌。嘴角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维持弧度而发酸，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脸颊，指尖碰到一片冰凉——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流了下来，顺着下巴滴在丝绒沙发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演得不错。”李佑铭的声音打破沉默，他收回揽着墨涵的手臂，看着对方紧绷的侧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墨涵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动了动肩膀，将那残留的触感抖掉，然后站起身，朝着餐厅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很轻，背影挺直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像个卸了妆的演员，连维持表面疏离的力气都快耗尽了。
李佑铭坐在沙发上没动，手里把玩着那台平板电脑，屏幕暗下去的反光里映着他的脸。窗外的烟花还在不断绽放，轰隆的声响震得窗玻璃微微发麻，可他却觉得这热闹无比吵闹。他看着墨涵走向餐厅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刚才那具身体的紧绷，那笑容背后的空洞，像根细针，刺破了他对“驯服”的满意，留下一丝莫名的烦躁。
餐厅里的佣人已经将菜肴摆好，保温罩下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墨涵的视线。他拉开椅子坐下，面前的碗里已经盛好了一碗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和母亲包的味道有七分像。可他拿起筷子的手却在发抖，夹起的饺子刚到嘴边就掉了下去，滚在洁白的桌布上。他盯着那枚饺子，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除夕，母亲把蘸料端到他面前，父亲在旁边翻着春晚，窗外的烟花没这么盛大，却暖得能渗进骨头里。
窗外，最后一簇烟花在夜空中华丽地谢幕，金色的光点像碎金般从高空坠落，渐渐湮灭在浓稠的黑暗里。巨大的玻璃窗如同镜子，清晰地映出餐厅里墨涵的身影——他独自坐在长长的餐桌旁，背对着客厅，肩膀微微耸动，连背影都透着孤绝的孤寂。这身影，与方才视频里那个对着父母笑靥如花、说着“一切都好”的儿子，判若两人。玻璃上的倒影渐渐模糊，分不清是烟花散尽的余韵，还是他眼底未干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