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城的喧嚣,在第四日的晨雾里渐渐沉淀。海面上的船少了大半,留下的多是想再看一眼“剑仙”风采的江湖人,却都默契地守在城下,没人敢轻易登上那道染过血、开过天门的城头。
徐凤年是在日出前走上石阶的。露水打湿了他的靴底,每一步都带着潮润的重量,像踩着老黄当年留下的脚印。城头空荡荡的,只有那把竹椅还在,椅面沾着些微不可察的白痕,是王仙芝消散时留下的最后印记。
他在竹椅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温华昨晚烤的鱼,还带着海腥味。他撕下一块鱼肉,慢慢嚼着,目光落在石桌旁——那里散落着几枚棋子,是王仙芝最后一局棋没下完的残局。
“您说,这棋该落在哪?”徐凤年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笑了笑,指尖捏起枚黑子,悬在棋盘上方却迟迟未落。海风卷着浪沫扑上来,棋子在他指间轻轻颤动,像在回应。
他忽然想起老黄总说“棋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年在北凉王府的树下,老黄用树枝在泥里画棋盘,总被他耍赖踢翻,那时的风里只有槐花香,没有这般咸腥的浪味。
“老黄,你看这残局,像不像你当年的剑招?”徐凤年把黑子落在天元位,“王仙芝守了百年,其实早想有人来掀了这棋盘吧。”
话音刚落,身后的剑匣忽然“哐当”一声轻响。他回头看去,只见六柄剑正微微震颤,剑身上的刻痕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劣马”“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每柄剑的名字都浸过血,也映过故人的脸。
他起身走到剑匣旁,伸手抚过“劣马”的剑身。这柄跟着老黄最久的剑,刃口早已布满缺口,却比任何神兵都重。他忽然想起老黄战死后,李淳罡捧着断剑说的那句“剑断了,意还在”,此刻才真正懂了——有些东西,比输赢更经得住岁月。
“该回家了。”徐凤年将六柄剑一一归鞘,动作很慢,像在跟老朋友道别。剑匣合上的刹那,整座武帝城忽然响起一阵低鸣,不是风声,不是浪声,是满城的剑在应和——那些昨日被他借来的剑意,此刻都在躬身相送。
他扛起剑匣往城下走,竹椅在他身后渐渐被晨雾笼罩,像个终于落幕的旧梦。走到石阶中段时,他看见温华正踮着脚张望,身边还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东越剑池的少掌门,手里捧着个长匣。
“可算下来了!”温华迎上来,接过他肩上的剑匣,“这小子说有东西要送你,拦都拦不住。”
少掌门对着徐凤年深深一揖,双手捧起长匣:“徐剑仙,家父说这是您该得的。”
匣子里是柄古剑,剑身斑驳,却透着股沉静的锋芒。徐凤年认出这是东越剑池的镇池之宝“定海”,传说能劈断海上飓风。“太贵重了。”他摇头推辞。
“不贵重。”少掌门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家父说,当年王仙芝取走剑池三柄剑,今日您还回了整个江湖的底气,这剑该跟着您。”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家父还说,若北境有需,东越剑池三百弟子,随时听候调遣。”
徐凤年看着那柄“定海”,忽然想起北凉城头的战旗。他接过剑,郑重地系在腰间:“替我谢过老掌门。这剑,我暂代保管,等天下太平了,再归还给剑池。”
少掌门眼眶一红,又要行礼,被徐凤年拦住。“路还长,”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好好练剑,别让江湖忘了东越的名字。”
离开武帝城时,码头上挤满了人。有白发苍苍的老剑客,有背着行囊的少年郎,还有提着篮子的渔妇,都在望着他,目光里有敬佩,有不舍,还有种说不清的期待。
船开的时候,徐凤年站在甲板上,望着那座渐渐缩小的黑色巨城。温华在他身边哼着新学的调子,手里把玩着那枚从城头捡来的棋子。
“你说,王仙芝真的去天门了?”温华忽然问。
徐凤年望着翻涌的海浪,那里倒映着初升的朝阳,像老黄剑匣里永远不灭的光。“或许吧,”他轻声道,“或许他只是换了个地方看棋。”
船行渐远,武帝城的轮廓终于消失在海平线后。徐凤年收起“定海”剑,从怀里掏出那包桃花种子,摊开在掌心。海风拂过,纸包里的种子轻轻颤动,像在迫不及待地想扎根土壤。
“回北凉。”他对船家说,声音被风送得很远。
船调转方向,劈开浪涛往西北行去。徐凤年靠在船舷上,看着海鸥追着船尾的浪花,忽然觉得腰间的剑、肩上的匣、掌中的种子,都有了重量——那是江湖的托付,是故人的念想,是北凉的风雪,是江南的桃花,是所有需要他守护的东西。
他想起王仙芝最后那句“这江湖交给你了”,原来所谓的天下第一,不是站得多高,是能扛起多少。就像老黄扛着剑匣走了一辈子,李淳罡扛着剑意护了一辈子,他爹扛着北凉战了一辈子。
现在,轮到他了。
海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像一面正在展开的新旗。远处的海面上,朝阳正越升越高,把海水染成一片金红,照亮了前方的路,也照亮了他眼底从未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