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张承业说完这话,只感到如释重负。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温和了些,带着一丝劝慰:“清辞,还有一事,李氏自嫁进张家,虽无所出,也并非你生母,但她待你确是真心,视如己出。”
“这段时间,她见你内外奔波,忧心忡忡,日夜为你担心,平日里,她总想与你亲近,嘘寒问暖,你却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爹知道你有你的考量,但她终究是真心待你,莫要再让她寒心了。”
他看着女儿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叹了口气:“一会儿,去后院看看她,陪她用顿晚饭吧,也好让她放心。”
说完这些,张承业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最后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眼神复杂难明,然后步履有些蹒跚地,独自转身离开了祠堂。
空旷的祠堂内,只剩下张清辞一人。
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父亲的话,尤其是关于李氏的部分,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她并非铁石心肠,只是习惯了用冷漠和强势来武装自己,习惯了将所有情感都算计在利弊之中。
她抬起头,望着供桌上那一排排沉默的灵位,烛光在她深邃的眼眸中跳动。
她缓缓闭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
今日这场族议,扫清了家族内部最大的隐患,却也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片刻后,她睁开眼,眼中已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冷静。
她转身,推开祠堂厚重的门扉,走了出去。
门外,四大侍女和张检、秦刚皆肃立等候。
张清辞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春韶身上,声音平静无波:“春韶,随我去后院,其他人,各回本位,各司其职。”
“是,小姐!”众人齐声应道。
处理完祠堂的纷争,张清辞带着一身无形的疲惫与肃杀之气,在春韶的陪伴下,来到了后院李氏居住的院落。
院中灯火温润,与祠堂的冰冷肃穆截然不同。
早已得到消息的李氏正站在房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张清辞的身影,脸上立刻绽开毫不掩饰的欣喜笑容,忙不迭地迎了上来。
“清辞,你来了!”
“快,快进来,饭菜都备好了,都是你平日里……哦不,都是你喜欢的菜式。”
她语气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讨好。
张清辞微微颔首,迈步走进屋内。
圆桌上果然摆满了精致菜肴,香气扑鼻,一眼扫去,确实都是她偏好的口味,只是父亲张承业并不在座。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凝滞。
张清辞站在桌边,身姿依旧挺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她习惯了运筹帷幄,习惯了发号施令,却极少面对如此纯粹,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关切。
李氏看着她清冷的侧脸,心中满是想要亲近的渴望,却又被那无形的距离感所阻。
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伸出手,想去拉张清辞的手,像寻常母亲对待女儿那般。
然而,手伸到一半,却又怯怯地停住了,指尖微微蜷缩。
她怕,怕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会唐突了女儿,怕看到女儿眼中惯有的疏离。
就在这时,低着头的张清辞,袖中的双手悄然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感受到了李氏那停顿的动作,也感受到了那份小心翼翼的爱。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她心口涌动,混杂着愧疚、无措,还有一丝她许久未曾体会过的,对于温暖的渴望。
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抬起手,主动握住了李氏那停在半空,那略显冰凉的手。
李氏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张清辞,眼中瞬间涌上热泪,视线变得模糊。
她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清辞握住了那双手,感受到其上的颤抖和暖意,自己却更加紧张了,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地面,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要做什么。
李氏也是如此,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冲击着她,让她头脑一片空白,只顾着紧紧抓住女儿的手,生怕一松开就会消失。
一时间,母女二人就这般僵立在桌前,一个低头不语,一个热泪盈眶,气氛古怪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
还是侍立一旁的春韶心思细腻,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地打破僵局:“夫人,小姐,饭菜快凉了,还是先坐下用膳吧。”
说完,她乖巧地退到门外,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李氏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用空着的手抹了抹眼角,连声道:“是是是,瞧我,光顾着高兴了。清辞,快坐,快坐。”
她拉着张清辞入座,不停地用公筷为她布菜,将她面前的小碟堆得如同小山,“尝尝这个,你小时候…哦,听说你爱吃这个…还有这个,厨房特意做的…”
张清辞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拿起筷子,将李氏夹来的菜一一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李氏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只是满眼慈爱和满足地看着她吃,也许对李氏来说,看着她吃饭,便是世间最大的乐事。
看着看着,李氏忍不住轻声感慨道:“清辞,你从小到大,吃饭总是急匆匆的,像是在应付差事…娘…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吃饭。”
她话到嘴边,将“娘”字含糊了过去,生怕惹得张清辞不快。
张清辞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她听着李氏的话,感受着那专注的目光,口中食物的味道似乎也变得与往日不同。
一股陌生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悄然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漾开,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咀嚼的动作,变得更慢了些。
一顿饭,在沉默却又不再尴尬的氛围中结束。
饭后,张清辞起身告辞。
李氏一路将她送到院门口,脸上依旧带着满足的笑意。
就在张清辞即将迈步离开时,她忽然停住脚步,背对着李氏,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娘。”
只是一个字。
却让李氏瞬间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巨大的幸福感几乎让她晕厥。
张清辞的双手在袖中紧张地拧在一起,快速地说道:“这个月的十五,您若是空的话,一起去‘静心庵’上香。”
李氏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带着颤抖:“有空!有空!十五,娘…我都有空!”
张清辞听完,像是完成了某种极其艰难的任务,不再多言,几乎是带着点仓促地,领着等候在旁的春韶,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道转角。
李氏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脸上泪水肆意流淌,嘴角却高高扬起,那是压抑了多年后,终于得见天光的的喜悦。
是夜,张承业正在书房心不在焉地翻着书卷,李氏端着茶点走了进来,脸上那掩藏不住的欢欣,与平日里的温婉沉静大不相同。
她迫不及待地将傍晚女儿如何与她握手,如何安静吃饭,最后又如何喊她“娘”,并相约本月十五上香的事,絮絮叨叨地说与张承业听,语气里满是激动与不可思议。
张承业放下书卷,看着妻子眼中闪烁的泪光和由衷的笑容,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他轻轻拍了拍李氏的手,笑道:“守得云开见月明,好啊,好啊!希望从今往后,我们一家人,能好好过日子。”
烛光下,夫妻二人对坐,屋内难得地弥漫开一丝真正属于“家”的暖意。
而这暖意,似乎也悄然融化着某些坚冰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