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
沈政东径直走到窗边，双手撑在窗台上。
林聿廷反手关上门，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了一支过去。
沈政东转过身，背靠着窗户，接过烟凑近林聿廷递来的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嫂子……”他开口，声音在烟雾里有些低沉，“后来还继续看医生了吗？”
林聿廷自己也点了烟，重重坐进扶手椅里，摇了摇头。
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看了……都没用。国内外的专家都找过。”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下半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
沈政东夹着烟，沉默了片刻，问道：“后悔吗？”
林聿廷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吐出一长串烟圈，喉结滚动了一下。
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悔啊……肠子都悔青了。”
他闭上眼，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要是……要是那天晚上，我没出去，就在家待着。要是……她没有去北京饭店送那碗醒酒汤……”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才继续道，声音更哑：“我的儿子……要是能生下来，现在应该都两岁多了，会跑会跳，会叫爸爸了吧。”
沈政东沉默着，弹了弹烟灰：“那她的身体……现在怎么样？”
林聿廷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生不了了……她当时一心求死，吃了大量的安眠药，还有……堕胎药。又割了腕……送到医院时失血过多，人都差点救不回来。而且那时候……她怀孕已经快三个月了。”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为了保命，子宫……摘了。”
沈政东眉头紧锁：“我记得那时候我回国，去医院看了一眼，她只是不说话，不见人，后来，发生了什么？……让她又突然变成这样了，还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聿廷站起身，走到沈政东身边，和他一样望着窗外，眼神晦暗：“出院前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被吓醒了，然后就……又哭又闹，像是完全疯了。一直指着床边尖叫，说那里站着一个血糊糊的孩子在看着她……”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绝望，“受了太大的刺激……几个护士都按不住她，医生打了镇静剂才安静下来。但是再醒过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什么都忘了，好的坏的，开心的痛苦的，连同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全都忘了。”
沈政东沉默地拍了拍林聿廷的肩膀，从书桌上拿起烟灰缸，放在两人之间的窗台上。
“那嫂子现在这样……生不了孩子了。舅舅和舅妈就你一个儿子，他们那边……什么态度？”沈政东问。
林聿廷吐出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疲惫的侧脸：“他们……想让我去国外找人代孕一个。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找别的女人，生一个回来，养在娜娜名下。”
“你怎么想？”
“不想。”林聿廷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他转过头，看着沈政东，眼神里是死寂般的平静，“这辈子……我唯一还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娜娜。其他的，都算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用我这剩下的日子，慢慢赎罪吧。”
沈政东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换了话题，语气平淡：“我后来听说……那个歌手，出车祸了？”
林聿廷夹着烟的手指颤了一下，他猛吸了一口，才缓缓吐出，声音听不出情绪：“嗯。人当场……就没了。”
他看着窗外，继续说道：“我是她手机里的紧急联系人。那天……我也接到交警队的电话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指尖的烟灰快要掉落，“但是我说……我不认识她。我没去看。她最后埋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没去问过。”
他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力道有些重。
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自我厌弃：“因为我当初的摇摆不定，优柔寡断……已经把娜娜的一生都毁了。我没脸……再去过问另一个因我而死的女人的身后事。”
沈政东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声音平静无波：“曦曦……怀孕了。”
林聿廷正准备重新点一根烟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倏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政东。
眼神锐利：“怀孕了？”
“没错。”沈政东迎着他的目光，语气笃定。
林聿廷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忽然扯出一个极其复杂难辨的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苦涩、自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他放下打火机，重重靠回椅背。
“政东啊……”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不是哥哥想打击你，也不是见不得你好。”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痛楚，“实在是……咱们家，婚姻的悲剧，有我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已经足够了。”
他看向沈政东，眼神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我这辈子，早年荒唐，流连花丛，自以为风流。后来……遇到一个当时觉得是真心爱的女人，爱得不顾一切，结果呢？家里不同意，硬生生的拆散了。”
他自嘲地低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刺耳：“可笑的是……后来我娶了娜娜，这场所有人都看好的联姻，我最初只当是任务。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他妈居然……真的爱上了她。”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爱而不自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伤她至深，孩子没了……她也疯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林聿廷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沈政东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你看，我林聿廷，前半生自负聪明，结果呢？我同时爱上了两个女人，她们也都曾真心爱过我。可最后怎么样？”
他摊开手，眼神空洞，“一个……死了，尸骨早寒。另一个……疯了，余生如同稚子。”
他身体前倾，紧紧盯着沈政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政东，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清不清楚，你自己要的是什么？你确定你能护得住她们母子，不让她们步上……我这条老路吗？”
沈政东直起身，双臂环抱在胸前，目光沉静地迎向林聿廷带着审视与痛楚的视线。
“我爱她。”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我想和她共度余生，只有她。”
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坦诚而决绝：“我不确定我能不能百分之百护住她，世事难料。但是，我确定一点——”
他眼神锐利如刀，“除非我死了。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会用我的生命去保护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和孩子。”
他看着林聿廷，说出了自己的底线和打算：“我想好了，要是我爸妈那边，还有我爷爷那边……真的不同意，怎么都不肯松口，铁了心要阻拦。”
他语气没有任何动摇，“等孩子平安出生，我就带她去国外登记结婚。沈家的一切，如果必须以牺牲她和孩子为代价，那我不要也罢。”
林聿廷定定地看着他，听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表弟如此清晰的人生规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苦涩，却又夹杂着些许释然和赞许的复杂笑容。
“行啊……”林聿廷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手拍了拍沈政东的肩膀，力道不轻，“沈政东……你比你哥我，要强。”
这句承认，沉重而真挚。
沈政东脸上没什么得意的神色，只是微微扯了下嘴角。
他沉默片刻，转而问了一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所以……聿廷哥，你当年和那个歌手，到底是怎么被家里拆散的？我记得那时候，我听我妈说你也反抗得很激烈，和家里都差点决裂了”
林聿廷的手指在烟盒上蜷缩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再拿起烟。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却没有焦点，声音低沉得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们的手段……”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而扭曲的笑，“比你我能想象到的，要恶心得多，也脏得多。”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才继续开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印象里，那个永远端庄得体，贤良淑德的舅妈……也就是我那……出身名门、被誉为典范的大家闺秀母亲。”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让人……绑走了她。”
沈政东的瞳孔骤然收缩，环抱的手臂不自觉地放下。
林聿廷没有看他，依旧盯着窗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恨意：“然后……关了一天一夜。”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发生了什么……你懂的。”
“我不知道……那二十多个小时，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林聿廷的声音哑得几乎破碎，“所以后来，家里逼我娶娜娜，我反抗过，但最后还是妥协了。一方面，我确实……觉得娜娜是最合适的妻子，那么干净，那么美好。可另一方面，我……在那件事以后，心里确实留下了一根刺，但是我又放不下她，我觉得亏欠她，想弥补她……”
他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的自我厌恶，声音也越来越低。
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悔恨：“我甚至……在那之后，再也没有碰过她。我心里……居然……下意识地觉得她脏……”
说到这里，他猛地闭上眼睛，肩膀微微颤抖：“可是我却他妈的忘了！忘了造成这一切的，把她推进地狱的，是我那高高在上的母亲！是我这个懦弱无能、没能保护好她的男人！”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多可笑啊……政东，你说，我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活该我落到今天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