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金般的夕照漫过篱笆,然而此时小院儿里的气氛却算不得融洽。
约瑟夫望着少女被晚风扬起的银发,忽然觉得那些发丝像是被揉碎了的月光。
自三十分钟前提起解除婚姻关系的话题后,院角的矢车菊已经落了七片花瓣。
“您是......要赶我走吗?”
沉默许久糖豆终于打破寂静,蝠耳在暮色中不安地颤动。
“斯普林族的寿命至少有二百年,而我这具身体...”
他屈指敲了敲胸膛,“我是纯血人类。”
“寿命差距的问题,我们必须要考虑。”
但他留了个心眼,没说自己的阶位。
晚风卷来远处教堂的晚祷钟声,惊飞了栖息在晾衣绳上的蓝背雀。
糖豆踮起脚尖,蝠耳上的绒毛扫过约瑟夫的下颌:“可是现在,先生的身体是热的。”
少女的鼻尖翕动着,“心跳每分钟七十二次,和今天给我糖果时一样快。”
而约瑟夫闻声别开脸,熔铁般的夕照正将他耳尖烧得通红。
他微微侧过身,一只手轻轻搭在院子里的木栅栏上,夕阳的光芒洒在男人的侧脸上,勾勒出他坚毅的轮廓。
“但我是人类,你是亚人。我不了解斯普林人的习惯,就像你也不了解我的喜好。我们以后会因为这些看上去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很大的矛盾——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约瑟夫的眼神不时地飘向糖豆,观察着她的反应。
“婚姻这种东西不是尼特说的那样只有美好没有不幸。婚姻是复杂的,尤其是你我之间。”
尤其是他前世时曾听闻的那些炸裂新闻和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拳师拷打,虽然时隔七十六年记忆早已有些模糊,但那种灵魂深处的恐惧还是时常叫他不寒而栗。
“别看我看上去年轻,那只是看上去而已,我已经很老了。
我今年七十六岁,七十六岁,放在普通人里那是能当你祖父的岁数。
寻常人类早就没几年好活了,是该入土的年纪。”
“但是约瑟夫先生是好人,尼特村长说嫁人就要嫁好人!”
糖豆站立在原地,依旧抱着她的糖罐,抬着头,眼里闪着委屈与倔强。
“约瑟夫先生讨厌糖豆吗?”
“不是讨厌......只是说,我们种族不同,诞下子嗣的可能性很低。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你能接受么?”
约瑟夫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看着糖豆的目光中充满了关切。
他微微低下头,思考着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不确定在这个极度看重子嗣数量的中古时代下的传统亚人少女是否能够接受极大可能无法诞下子嗣的结局。
这个大陆上的人对子嗣是非常非常在意的,推崇多子多福。
不像他前世时的少子化社会。
更何况,七十六岁老登吃十八岁清纯亚人的嫩草什么的,别管前世还是现在,都是一个足够炸裂的话题。
说句不好听的话,约瑟夫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自己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登。
可糖豆怎么办?
这孩子真的才只有十八岁,风华正茂的她这么年轻就和自己绑定在了一起,未来对她来说,未必都是福音。
争论与非议,或许才是主流。
“子嗣的事......”
约瑟夫无意识摩挲着木栅栏,松脂的清香混着铁钉的锈味钻入鼻腔,“若你将来后悔......”
话音未落,糖豆猛然抬头,红肿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声嘶力竭:
“那就不要好了!”
少女的瞳孔在暮色中收缩成竖线:
“在部落时,他们说我是不祥,是灾厄,是煞星!”
“所以......”
“不重要!那些都不重要!”
“糖豆只要先生!只求先生,不要抛弃糖豆!”
“可......算了,最重要的是,我们之间严格意义上讲只认识了一天。”
“你真的应该认真思考思考,我真的是...值得托付的人吗?”
约瑟夫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在等待糖豆的回答。
他双手微微握拳,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了。
至于心情,很复杂。
不会有男人不想听到女子坚定的选择自己的声音,但讲真的,他真不算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蒂尔(假名),林间木屋的主人,异界人与穿越者。
一个在前世被互联网拳师狠狠拷打过的、对婚恋生活有些失去希望的男人。
如果让他再年轻个五十岁,他或许会因为年轻人的热血上头而给出干脆利落的回复。
但现在的他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没有为什么。
——前世加现世凑一块儿快三位数的年纪了,他早已失去了年少时的朝气与热血。
而糖豆则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听完他的分析。
少女的眼神中相继闪过复杂的情绪,迷茫,思考,最终却尽数转化成坚定。
糖豆扑进约瑟夫怀中的瞬间,老剑圣闻到了麦芽糖与泪水混合的甜咸。
“会弄脏......”
约瑟夫话音未落,糖豆突然咬住他的披风系带。兽类特有的尖牙磨蹭着丝绸,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一只玉手轻轻拉住约瑟夫的褐色亚麻上衣衣角,小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糖豆才开始她的回答。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回忆起过去的痛苦,她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
“糖豆是被族群驱逐出来的,没有栖身之所,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但是,糖豆能感知到约瑟夫先生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值得托付。”
斯普林少女的声音中充满了坚定,一把环住约瑟夫的腰。
那闪亮的眸子中展现着倔强的光芒——她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糖豆不要离开先生。”
“糖豆祈求先生不要丢下糖豆,糖豆真的很珍惜,很珍惜,约瑟夫先生给予糖豆的温暖。”
女孩儿的声音哽咽,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如果,如果,糖豆是说如果。”
“如果约瑟夫先生真的很讨厌糖豆的话,糖豆......糖豆自己会离开的。”
唐突的话说完,蝠娘缓缓松开手臂,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在紧张,在害怕。
眼眶红红,泪眼阑珊,少女不愿这么快的丢掉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只渴望这美好能长些,再长些,再长些。
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至少现在是属于她自己的,不会像其他东西那样,被别人抢了去。
“先生,真的要赶糖豆走吗?”
老剑圣望着少女发间颤动的夕照,最终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温和而释然地笑了笑。
他有些释然的伸出手,轻轻地擦去糖豆脸上的泪水。
“我很感谢你如此坚定的选择我,尽管我认为我还没有做一个好丈夫的资格,但是我会朝这方面努力——如果你依然愿意。”
男人把少女揽进怀里。
还真是被斯蒂娜说中了。
自己这头七十六岁的老牛要啃了十八岁的亚人嫩草。
......算了,先这么办吧,恐怕这孩子到现在也迷迷糊糊的,不明白所谓婚姻的真正概念。
没准等以后她自己想通了,就会自动放弃这段不该发生且继续存在的关系。
希望到那时候这孩子不至于开口分走他一半的家产。
所以这一切跟他自己没太大关系,还是尼特那小王八蛋的错。
“那就日后请多担待。”
“请,请多担待!”
少女破涕为笑,扑进约瑟夫的怀抱。
“啊呀,你把我的衣服给弄脏了。”
“啊啊啊啊,对不起约瑟夫先生,我会负责洗干净的!”
“骗你的,开玩笑而已。”
“好啦,腻歪的时间也该结束啦,太阳快落山了,是时候做晚饭了——晚饭想吃什么?”
“三明治!”
“晚上吃三明治不健康。”
“不健康?可是糖豆只知道三明治是最好吃的东西......”
“那我可得带你尝尝更好吃的。”
“好耶!”少女开心蹦跳,展现着属于她的朝气。
“先说好,糖要定时定量,否则会导致蛀牙。”
少女的耳朵立刻支棱起来,沾着泪痕的脸颊在暮色中绽开笑容,宛如雨后的铃兰。
“嗯,都听先生的!”
当炊烟从烟囱升起,糖豆正踮脚将新买的肉桂粉摆进壁橱。
约瑟夫望着少女晃动的兽耳,隐约觉得那抹银白似乎比月光更温柔。
窗台上,糖纸在晚风中旋出金色的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