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生起了写日记的想法的呢?
窗外月色如练,清辉洒在摊开的皮质日记本上,羽毛笔尖在墨水瓶中轻轻蘸了蘸,我望着窗台上的魔法台灯陷入沉思。
大概是在得知我的丈夫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蒂尔先生其实就是伟大的勇者亚历克斯·阿道夫·海因里希·弗拉基米尔·希尔殿下的时候的吧。
那天招待乐队冠军的晚宴上我实在是彻底懵掉了,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人对着我的后脑勺来了一记闷棍,连呼吸都停滞了三拍。
我看到的我的丈夫穿着伟大勇者的铠甲出现在了皇宫宴会厅里,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淌在银甲上,他挺拔的身影被烛光镀上金边。
赴宴的先生没有佩剑,但是却穿戴着勇者那袭绣着金线徽章的深红披风,披风下摆随着他的步伐在镶金大理石地面上轻曳,像夜幕中流淌的星河。
铠甲是礼仪轻甲,银甲上的暗纹如同月下藤蔓。
先生先前带着我参观帝国博物馆的时候,他曾经向糖豆介绍过这套铠甲的材质和效果。
当时他指着玻璃展柜说得头头是道,手指关节不经意地擦过展柜边缘,现在想来那动作里藏着多少欲言又止。
当时先生告诉我的身份还是勇者近卫军团的退役重装骑士,所以对勇者殿下的装备了解得很透彻,说着还模仿了几个标准持盾动作,逗得我笑弯了腰。
哈哈,笑声干涩地卡在喉咙里,当时反正糖豆是全然接受并相信的了的,毕竟谁能想到那个会在厨房和面团较劲的男人,胸膛上其实缀满勋章的荣光?
天知道我家丈夫真的就是勇者大人本尊啊!
就算是对剧情处理的最妥当的剧作家和话本写手都不会这么写的吧?
这情节荒诞得就像把巨龙和绵羊塞进同一个童话。
这难道不荒唐吗?
这难道不诡异吗?
我攥紧了裙摆上的蕾丝,丝线勒得指节发白。
但是,话虽如此......却又为什么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也都在情理之中呢?
想起他总在默默守护糖豆,背影如山峦般可靠。
我的丈夫招呼我到他的身边坐下,他伸出手时铠甲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他亲切的为我布菜,还问我饭菜可不可口,声音比平日里在厨房问“今晚炖汤要放多少糖”还要温柔三分。
老实说,糖豆当时人都傻了。
丈夫?
勇者?
这两个词在脑海里撞得叮当作响。
这真的不是针对糖豆的一场愚人节整蛊活动吗?
我甚至偷偷掐了自己手背,疼得眼眶发酸。
然而不管糖豆怎么胡思乱想,现实情况就是如此。
侍从们垂首立在鎏金柱旁,空气中弥漫着烤松鸡与迷迭香的芬芳。
我的丈夫,勇者先生,在一场招待音乐冠军的晚宴上,几乎是半公开的在亲切的服侍我!
他切牛排的动作优雅得像在演奏小提琴,却把最嫩的部位全拨到了我的碟子里。
我甚至能清楚的感受到身边的其他冠军选手投送过来的夹带着一丝丝嫉妒的艳羡眼神——那位红发竖琴手差点把餐叉掰弯——那可是勇者啊!勇者亲自为她夹菜诶!就差喂她嘴里了呢!
可她却还是这么僵硬的,呆板的,甚至没有半点眼力见!
我僵直得像被施了石化咒,刀叉在手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天见可怜啊,我的朋友!
烛台下的银器映出我煞白的脸。
我当时哪还能动呢?
光是勉强着自己挪到座位上就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我甚至是瘫软的!
缎面高跟鞋在光洁地板上打滑,全靠他及时扶住我的手肘。
一直瘫软到宴会结束,我的丈夫将我留下,两个人在所有人都退场的情况下,我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就这样,我坐在红木的椅子上,听着我的丈夫将这一切娓娓道来。
从卸任勇者职务到开始无目的地游历四方,从感觉不得不停下休息到定居米诺村村郊过隐居生活,一直讲到尼特大叔将糖豆,也就是我,带到他的面前。
先生还说,当时他跟尼特先生打赌,要是一个小时内能给他带来一个岁数合适且愿意和他搭伙过日子的,他就赤石!
他边说边模仿尼特大叔当时瞪圆眼睛的样子:
“约瑟夫你个倔驴!这回要是再拒绝,我就把村口所有的矮脚马粪都堆你家菜园子里!”
当然,赤石肯定是没吃的,但是媳妇是真的来了——也就是是我,糖豆。
说真的,糖豆在当时真的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我从初冬的日子被族群体面地驱逐了出来,他们什么都没说,长老也是一直沉默,苍老的嘴唇像枯叶般颤动,同时还带来了一些远行的用品和衣物。
防风御寒的斗篷,以及可以吃上一阵子的干粮。
他们默许我这个白化种在部落边缘安稳生活了整整十八年,但这已经不能再长了。
月光照在我雪白的睫毛上,像永远化不开的霜。
出于对古老的白化种的恐怖传说,他们必须要对全体部族成员负责。篝火旁流传的童谣还在耳边:
“白翼落,灾祸至......”
糖豆其实非常理解他们的恐惧,所以也没有犹豫,就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朝着北方飞去。
我最后回望时,部落的灯火在雪幕中晕成模糊的光斑。
别了,我的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没有在我的故土得到多么温暖的爱,甚至还受过不少歧视和针对。
可我依然还活着,而不是像其他白化种一样一出生就被溺死在水瓮里。
那是初冬的时节,我却向着更冷的北方远行。
冻僵的翅膀掠过枯枝,雪粒扑打在脸上像细碎的冰针。
我给我的理由是要去帝都,去永不陷落的圣埃洛斯堡朝见那尊魁梧高大的【伟大的亚历克斯勇者在守望】纪念雕像。
可是,我真的能实现我的目标而不是在旅行的过程中冻死吗?
我不知道,但当时却觉得无所谓。
是啊,当时的我,大概就没打算再继续活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