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自宫墙上掠过,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两道身影自养心殿的侧门步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空旷的宫道上。走在前面的是当朝太子,他那身明黄色的储君常服在风中微微摆动,背影却显得有些僵硬。跟在身后的林乾依旧是一袭青衫,步伐沉稳,神情平静得仿佛刚刚只是参加了一场寻常的茶会。
直到远离了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宫殿,太子才终于停下脚步,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
“先生,”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沙哑,“父皇……他早已知晓一切,是不是?”
“圣心如渊,臣不敢妄测。”林乾垂首道,语气没有半分波澜,“臣只知道,君王之怒,如雷霆万钧。雷霆落下之前,天空总是最是宁静。”
太子默然。他明白了,父皇不是不知,而是在等,在忍。他在等一个最是恰当的时机,等一个足以将所有毒瘤连根拔起的理由,等一把最是锋利、也最是可靠的刀。
而这把刀,就是林乾。而递刀的人,是他这个储君。
“回府吧。”太子的声音恢复了镇定,那双眸子里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迷茫被彻底涤荡干净,只剩下与这寒夜一般冰冷的决断,“孤想看看,先生的棋盘,究竟准备得如何了。”
定远侯府,东院。
一间平日里被列为禁地、终年落锁的密室,在沉寂了数月之后,于这个寒冷的冬夜被悄然启用。
室门由整块玄铁铸就,厚重无声。当它缓缓开启时,没有泄露出一丝光亮,只带出了一股干燥而又冰凉的空气。太子跟在林乾身后,迈入这片绝对的黑暗,心中竟无端生出一丝踏入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随着林乾在墙壁上某处暗格轻轻一按,密室四角的灯台次第亮起。柔和而又明亮的光晕,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暗,也照亮了这间密室的全貌,让初次踏入此地的太子,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不像一间密室,更像是一座战争的中军大帐。
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京城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线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左侧墙壁,则是一张关系网,无数个名字用线条勾连,从忠顺王府开始,如蛛网般蔓延,几乎覆盖了京城所有旧勋贵的核心人物。
而密室的中央,则是一座占据了几乎全部空间的巨大沙盘。
那是一座与荣国府正在兴建的省亲别院——大观园,布局规制、山石走向、亭台楼阁分毫不差的沙盘。它由工部最顶尖的五十名巧匠,根据林乾通过工部主事张承弄来的营造图纸,耗时三月,用最名贵的金丝楠木与汉白玉雕琢而成,其精细程度,甚至连每一扇窗户的雕花、每一片屋瓦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殿下,”林乾的声音在太子身后平静地响起,“这并非鬼神之工,而是人心之作。人心能造出这等奇景,自然也能将其亲手毁灭。”
太子闻言,心中一凛,瞬间从那片刻的失神中清醒过来。他转头,看到了林乾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睛。他明白了,今日林乾带他来此,不是为了欣赏这巧夺天工的技艺。
这是一间,战争议事厅。
而这场战争,早已打响。
“坐吧,殿下。”林乾指了指沙盘旁两张早已备好的紫檀木圈椅,“在落子之前,我们先看看手中,以及敌人手中的牌。”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这间与世隔绝的密室,变成了整个大周帝国最核心的情报中枢。
一名又一名身着黑衣、神情冷峻的皇城司缇骑,如同鬼魅般无声地出现在密室门口,呈上一份份用火漆密封的密报,而后又悄然退下。
“皇城司报:忠顺王府家将三百,伪作马匪,已于昨日潜入京畿大营,与京营副都统周昂所部合流。现查明,周昂乃忠顺王府早年安插在军中的死士。目前,这支三千人的叛军已尽数换装,只待王府号令。”
林乾将密报递给太子,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这足以引发京城震动的军情,不过是寻常的公文。
太子则看得心惊肉跳。他知道忠顺王要反,却从未想过,对方的准备竟已到了如此地地步。这根本不是一场朝堂之上的弹劾逼宫,这是一场准备充分的、旨在血洗京城的武装政变!
“先生,他们……”太子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乾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再看这个。”
侯府的管家亲自送来另一份情报。那情报被写在最不起眼的、揉成一团的草纸上,字迹潦草,甚至还沾着些许脂粉的香气。
“王掌柜报:宁府贾珍,已将府中家丁护院尽数遣散,换上一批生面孔,皆是孔武有力的壮汉。言其貌不扬,却个个身手矫健,据说乃是忠顺王爷从江湖上招揽来的亡命之徒,共计百人,藏于宁府东侧一处荒废院落。”
如果说皇城司的密报是冰冷的尖刀,那王熙凤送来的消息,就是淬毒的绣花针,看似琐碎,却同样致命。
“殿下莫急。”林乾依旧平静。他站起身,从一旁的书案上,取过两只装着不同颜色小旗的漆盒。一只装着代表“敌”的黑色小旗,另一只,则是代表“友”的赤色小旗。
他将黑色的漆盒推到太子面前。
“殿下,您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这第一面旗,请您来插。”
太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伸出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从盒中取出了一面黑色的小旗。他的目光在巨大的沙盘上逡巡,最终,将那面代表着三千叛军的旗帜,重重地插在了沙盘西北角的“京畿大营”模型之上。
“很好。”林乾点了点头。随即,他自己也行动起来。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次落子,都精准而又致命。
一面面黑色的小旗,被他插在了沙盘之上。宁国府、忠顺王府、南安郡王府、镇国公府……那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王公府邸,此刻都变成了这盘棋局之上,一个个被标记出来的、等待清算的敌方据点。
“皇城司探明,敌方共设三处暗哨。其一,在荣府东街的茶楼,用以监视定远侯府与东宫动静。”一面黑旗落下。
“其二,在神武门外的酒肆,用以掌控宫城卫戍调动。”又一面黑旗落下。
“其三……王掌柜报,荣府之内,西角门处的几名看门仆役,早已被买通,可为内应。”第三面黑旗,被精准地插在了大观园一处最是偏僻的角门之上。
随着黑色小旗一面面倒下,一张无形的大网,渐渐在沙盘上变得清晰起来。那张网,从宫城到王府,从军营到市井,几乎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其中,其势力之庞大,用心之歹毒,让太子看得心头发寒。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只装着赤色小旗的漆盒,那里面,不过寥寥十数面旗帜。与那漫山遍野的黑旗相比,显得如此单薄,如此势单力薄。
“先生,我们……”
“殿下,”林乾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地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棋局的胜负,从来不看棋子的多寡。”
他拿起一面赤色的旗帜,插在了代表着皇城核心的太和殿模型之上。“这是帅。”
他又拿起一面,插在了东宫。“这是士。”
然后,他将一面面赤旗,插在了通州码头、西山锐士营、城南巡防营……最后,他拿起一面最小的赤旗,插在了定远侯府的模型之上。
“这是车、马、炮。”
赤色的旗帜虽然稀疏,却如同一根根钉死的楔子,牢牢地扼守住了整盘棋局最关键的节点。它们与那些看似声势浩大的黑旗遥遥对峙,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太子看着这盘犬牙交错、杀机四伏的棋局,渐渐明白了林乾的意图。他不再惊慌,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芒。
这一夜,两人未曾合眼。
密报,如流水般送入。棋子,在沙盘上不断地移动、变换。一场即将决定帝国命运的血腥政变,就在这间小小的密室之内,被一遍一遍地,无声地推演着。
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
所有的情报,都已汇总。所有的棋子,都已落定。
那张巨大的沙盘之上,黑红两色的旗帜壁垒分明,仿佛两支即将展开殊死搏杀的大军,剑拔弩张,只待那最后一声号令。
林乾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最后一次扫过整个沙盘。他的视线,掠过那些显而易见的王府与军营,最终,停在了一处极其不起眼的、甚至连太子都未曾多看一眼的地方。
那是一座紧邻着宁国府的小小院落,沙盘上,只用一个不起眼的木牌标记着它的名字。
梨香院。
原本是薛家暂居之所,后因薛蟠惹事,匆匆搬离,如今早已荒废多时。在这一盘关系到江山社稷的棋局之中,它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然而,林乾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如同猎人终于看到猎物暴露了最致命弱点时的笑容。
他从漆盒中,取出了最后一面,也是最大的一面黑色小旗。那旗帜的顶端,用金线绣着一个狰狞的虎头,代表着整个阴谋的最高统帅——忠顺王。
他没有将这面旗帜插在戒备森严的忠顺王府,也没有插在兵强马壮的京畿大营。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而又坚定,将那面代表着叛军主帅的旗帜,稳稳地、重重地,插在了那座早已被人遗忘的、名为“梨香院”的院落模型之上。
“殿下,”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让天地为之变色的决断与自信,
“若臣所料不差,这里,将是他们发动阴谋的……指挥核心。”
太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梨香院……
它紧邻宁国府,可通过暗道与贾珍的私兵联络;它地处偏僻,最是能躲过皇城司的耳目;它曾是薛家之地,与忠-顺王府明面上毫无关联,最是具有欺骗性。
灯下黑!
一个针对阴谋的反阴谋,已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