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莱大公那只握着望远镜的肥硕大手在冰冷的空气中第一次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跌坐在粗陋的指挥椅上,那双肥硕的手臂死死支撑着身体,颤抖不已。一片雪花恰巧落在他的肩章上缓缓融化,带走了一丝不属于这弥漫着悔恨与死亡气息的战场上的冰冷。他那张饱经风霜、写满了刀疤与权谋的老脸此刻却惨白如纸,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骼和血肉,只剩下干瘪的皮囊。
仅仅半个时辰。
罗刹国引以为傲的炮兵阵地在这闻所未闻的“间接瞄准”炮击战术下被彻底摧毁,化作一片熊熊燃烧的废墟。他引以为傲的最新式火炮,那些曾经碾碎土耳其人、瑞典人、甚至法国人防线的“沙皇荣光”,此刻却像脆弱的纸糊玩具般被撕碎炸烂,化作一堆堆毫无意义的废铜烂铁。
这是耻辱,是彻骨的耻辱!是自他征战沙场数十载以来,从未有过的惨烈溃败!
他猛地揪住身前一名参谋官的衣领,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小眼睛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他嘶吼着,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那些东方懦夫!他们的火炮怎可能打得如此之远!如此之准?!这……这是地狱的魔法!是恶魔的妖术!”
然而,没有答案。只有帐外,那片被炮火点燃的山隘,正冒出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焦糊味,如同恶魔的狞笑,无情地嘲讽着他的无知与傲慢。
巴克莱大公猛地甩开参谋官。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那股被炮火轰碎的恐惧与屈辱,此刻却如同被冰水浇过的火焰,瞬间膨胀,化作一股熊熊燃烧的疯狂与凶性。他毕竟是驰骋沙场数十载的一代名将,短暂的崩溃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偏执的狂怒。
他猛地起身,那庞大的身躯在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即将择人而噬的猛兽。他抄起桌案上那柄沉重的指挥刀,刀尖“锵”的一声,重重地插[-]入脚下的泥土。
“懦夫!一群只会躲在山后摇尾乞怜的懦夫!”他咆哮着,声音震彻整个军帐,“光凭几声狐假虎威的炮响,就想让伟大的罗刹勇士却步吗?!做梦!!”
他猛地拔出指挥刀,眼中迸发出嗜血的光芒。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沙哑粗犷,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与决绝,“所有人!立刻集结!全军!总攻!!”
“我要让那些躲在乌龟壳里的东方绵羊知道,战争的胜负,从来都是用刺刀和血肉去丈量!我要让他们在罗刹国勇士的刺刀之下,彻底颤抖!”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乌拉尔隘口,主战场。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如同刀锋般划破铅灰色的天幕,将广袤的雪原染上一层清冷的蓝色。凛冽的西北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无休止地切割着这片荒凉的大地,发出如同鬼哭狼嚎般的低语。
战场的一侧,一面绘有血色双头鹰的罗刹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下,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罗刹国军官。他身披厚重皮甲,腰间挂着一柄闪烁寒光的弯刀,手中则挥舞着一柄长剑。他那双如同鹰般锐利的眼睛扫过面前密集的人群,冰冷而又威严。
他踱步到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新兵面前。那少年脸色煞白,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火枪,身体因为寒冷与恐惧而微微颤抖。军官没有说话,只是用剑脊冷酷地拍了拍新兵的胸膛,调整着他那略显歪斜的站姿。那一下轻描淡写的拍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让新兵的身体猛地一震,瞬间笔直如枪。
镜头缓缓拉开,展现出眼前这幅令人窒息的画面——
成千上万个这样整齐划一的身影,汇聚成一片灰色的钢铁森林。他们身披厚重的呢子军大衣,头戴皮毛镶边的军帽,脸上覆盖着一层坚硬的寒霜,眼神中只有被高强度训练雕刻出的麻木与森然。
低沉的战鼓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闷雷,在这黎明时分骤然响起。
“咚——咚——咚——”
那声音沉重而又富有节奏,每一下都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之上。
数万名罗刹国步兵,排着密不透风的巨大方阵,如同几座正在缓缓移动的灰色城墙,开始向着大周阵地缓缓压来。他们步伐整齐,刺刀如林,每一寸动作都饱含着旧时代陆军最为辉煌、也最为恐怖的力量感。
“哗啦……哗啦……”
他们脚下的军靴,踩踏着冰刀下的积雪,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巨响。那声音整齐划一,汇成一股无形的巨浪,碾碎了风雪,碾碎了所有的嘈杂,碾碎了所有胆敢阻碍他们前进的障碍。
那股寂静的、一往无前的、排山倒海般的气势,给大周军阵地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许多初上战场的年轻士兵脸色煞白,紧握着火枪的手心满是冷汗,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们何曾见过这般雄伟而又充满压迫感的阵势?那不是零散的骑兵袭扰,不是神出鬼没的炮火轰炸,那是活生生的、由数万血肉之躯组成的钢铁洪流,正在用最原始、也最不可阻挡的力量,碾压而来。
大周军阵地后方,一处临时搭建的观测台上。
雷鸣将军身披白色雪地作战服,脸色凝重地举着望远镜,死死地盯着远方那片正在不断逼近的灰色城墙。他那张素来坚毅如铁的脸上,此刻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深深的忧虑。
他放下望远镜,转头看向身旁同样平静如渊的林乾。
“侯爷,”雷鸣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这帮罗刹鬼,是真正的硬骨头。光凭意志,恐怕比北疆的狼崽子还难啃。他们的前排,顶住了炮火,还敢如此推进……这等勇气,末将平生罕见。我们的前排……压力会很大。”
林乾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雷鸣递来的望远镜,平静地朝着罗刹军阵地方向望去。他看到那群身披厚重冬装的罗刹士兵,每一步都踏得如此坚实,每一个眼神都透着近乎盲目的狂热。他看到他们脸上那被严寒与风雪雕刻出的麻木,却又感受到他们内心那股不屈的野性。
他的嘴角,缓缓地勾勒出了一抹弧度。那并非嘲讽,也不是轻蔑,而是一种属于最高明的棋手,在看待他为对手精心布下的“死局”时,所必然流露出的——
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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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刹国远征军前线指挥部内,巴克莱大公那肥硕的身躯正端坐在望远镜前,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他清晰地看到,那道由数万罗刹士兵组成的灰色城墙,正在摧枯拉朽般地向着东方人的阵地推进,将所有阻碍都碾碎在铁蹄之下。
在他的望远镜中,大周军阵地前沿出现了一丝骚动。一些年轻的士兵被这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吓得后退,甚至有人发出了绝望的低呼。
巴克莱大公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看到了吗?!伊万!”他猛地放下望远镜,粗短的手指狠狠敲击桌面,语调中充满了轻蔑与得意,“我就说过!这些东方懦夫,根本不堪一击!他们已经被我们的气势吓破了胆!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我罗刹语倾斜!”
他高举手中烈酒,向所有将领高声咆哮。
“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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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军阵地,最前沿。
一名年轻的大周士兵,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后装线膛枪。他的身体因为寒冷与恐惧而剧烈颤抖,如同风中的树叶。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此刻已没有丝毫血色,只有密密的冷汗顺着额头滑落,与被寒风吹出的哈气混在一起。
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止住了身体的颤抖。
他的瞳孔中,那片由数万罗刹士兵组成的“灰色城墙”,正在不断地放大,放大……
那股近乎凝滞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大山,狠狠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窒息。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又沉重,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正在敲响他命运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