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神矿的夜,比地面更安静。
没有星辰,没有月光,只有岩层深处偶尔渗出的微弱神辉,在石缝间勾勒出一道道幽暗的线。
岩室前,被清出的一片空地上,人已经坐满。
厉岩站在人群边缘,背靠岩壁,视线却始终停留在那面被当成“黑板”的石壁上。
上面已经密密麻麻画满了圈、线、箭头。
有代表神界规则的庞大圆圈,有代表他们自己力量的细小圆点,还有许多被特意标出来的“薄弱处”——那是顾青云口中,可以下手的地方。
“你们现在最需要记住的,不是某一套阵法,也不是某一门功法。”
石壁前,顾青云收回手中的简易“粉笔”,语气一如既往平静。
“而是两个字——测试。”
“你们以前每一次行动,都是用命在测试。”
“今天开始,先用脑子、用阵盘、用别人试过的经验测试,最后再用命。”
“把顺序倒过来,你们会活得久很多。”
说完,他随手一丢,粉笔碎片在半空一个折线,准确落在厉岩脚边。
“从现在起,这里的阵法、功法、路线调整,不再由我一个人说了算。”
“你们谁有更好的想法,谁就上来在墙上画。”
“画错了,大家一起帮你改。”
“这就是你们自己的 debug。”
岩室里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悄悄笑了一声,紧接着,更多压抑的呼吸声一同吐出,仿佛连这片地下空气都轻了一些。
厉岩弯腰捡起那截碎石,又看了看顾青云,忽然低低骂了一句:“怪不得他们要悬赏你。”
“会打人不稀奇,会教人怎么活着打才麻烦。”
——
接下来的几日里,地窟像是换了一副骨头。
以前,那些被堆在角落里、只会在战斗爆发时才被匆匆拖出来用的阵基、破阵旗、残兵碎甲,被重新分类、清点、标记用途;那些只会照着老路子运转的功法,被迫在岩壁上“拆开重装”,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哭笑不得,却没有人再说“反正死了就完了”。
顾青云、白玉京、李黑轮流坐镇。
他们并不亲自把每一道阵、每一门功法都改到极致,而是挑出最容易出问题的几类,让反抗军的人自己上手。
“比如这个。”
某一日,李黑随手抖开一张沾着血渍的旧阵图,上的面纹路已经因为反复修改而模糊不清。
“这是你们以前用来给伤员续命的阵吧?”
厉岩点头:“撑不了多久,但总比看着人当场死强。”
“问题在这几处。”李黑用指节在图上敲了敲,“你们怕能量不够,就拼命往阵心填灵石,可这地方布在神界,灵石能调多少?结果就是,伤员吸一口,还没好利索,这阵自己先爆了。”
他抬手,三五笔勾勒,将原本复杂的阵心砍掉一半花里胡哨的转折,把更多能量引到“稳固血肉”“压制神性反噬”的节点上。
“你再试试。”
不远处,一名本该至少还躺上十天半月的伤员,坐在新阵的中心,脸色肉眼可见地由灰白转为红润。
“疼是肯定疼的。”李黑叼着草根,“可至少不是被阵法炸死。”
“以后你们自己改的时候,先想想能量去哪儿了,再画线。”
类似的例子,在地窟的每个角落上演。
有负责侦查的小队,拿着顾青云留下的简化版“隐匿阵模板”,一点点试着把它嵌入自己熟悉的地形;有专门跑腿送消息的人,按白玉京给的图册,自制了几种“即便某条路断了也能绕开的备选路线”;还有年纪不大的少年,被慕容霜拎去练剑,每一剑不是追求好看,而是追求“在神性压制下最不吃亏的出手方式”。
“你们以前每一刀都是往正面城墙上砍。”
慕容霜收剑入鞘,目光淡淡地扫过一圈人。
“现在,学会先找城墙上的缝。”
“砍那一刀,就是崩城。”
——
一切准备,最终都要落到真正的行动上。
厉岩站在最新绘制完成的“作战岩壁”前,目光来回扫视那些用不同颜色标出的矿区、押运线、驻军点。
“先选谁?”有人问。
顾青云没有抢答,而是把视线投向围在岩壁前的一众骨干:“这事你们先定。”
沉默片刻后,有人伸出手指,点在一处标记着“寒渊边矿”的红点上。
“那里。”
那是离他们最近的一座仍在运作的边缘矿区。
“押运队路线固定,驻军薄弱,矿奴多,资源却不值几个钱。”那人缓缓道,“对上面来说,丢了不心疼;对我们来说,能拉一批人回来。”
“第一刀,先砍他们最看不上的地方。”
——
“寒渊边矿”外,一队押运小队正缓慢前行。
领队是个鼻梁歪斜的神界军官,骑在一头披着铁甲的异兽上,不时用鞭子抽打车队两侧行进缓慢的人影。那些被称为“罪民”的矿奴低着头,不敢出声。
周围山壁嶙峋,风从山谷间刮过,带着矿粉和冷意一起扑面而来。
半个时辰后,押运队按惯例行至一处狭窄弯道。
这里按理说有一处神文石碑,用来记录押运队的编号、时间和货物清单,以便上级查账。
可今天,石碑前空空如也,只有一块破布随风飘动。
“谁把牌子拆了?”神官眉头一皱,抬手示意停下队伍。
他刚想派人上前查看。
下一瞬,脚下地面忽然轻轻一颤。
“不对——”
他本能催动神力,却发现脚踝处一紧,不知何时被一圈细若发丝的阵纹缠住。那阵纹与山石同色,悄无声息地沿着道路两侧蔓延开来,早已布满整个狭窄地带。
“这是——”
话还没说完,远处山壁上闪过一抹微光。
一支弩箭破空而至,却在即将射中他时,忽然一偏,从肩侧擦过。
尖锐的破空声惊醒了押运队中所有人。
“有刺——”
神官警觉大喝,可那一圈圈阵纹早已被注入早就准备好的灵力,瞬间封死了整个山道。
并非是将他们困在原地,反而是把所有通往外侧的路都封住,只留下山壁内侧一条极窄的缝隙。
那里,是一条早被厉岩等人探清的暗道出口。
“计划三号。”
隐蔽在暗处的反抗军行动小队长低声下令。
“先人,后货。”
早已潜伏在队伍中的几名反抗军同时出手,准确掰断数辆车上的枷锁节点,把最虚弱的一批矿奴先行推入那条缝隙。
与此同时,山壁上连续亮起数道光芒,并非为了正面硬撼,而是准确无误地打在押运队的通讯法器、信号旗、用于求援的神阵节点上。
“干他们的嘴,不干他们的头。”
这是顾青云在岩室里画战术图时写下的第一条。
短短数十息间,押运队就像被人抹去声音的乐器。
他们还在挥舞兵器,还在嘶吼命令,可所有求援的光芒都被阵纹一一吞没,只在狭窄山道间来回乱撞。
神官终于察觉到问题严重性,可当他企图冲破那层细密阵纹时,却发现自己每一次发力,都像是踩在某个“软点”上。
那是白玉京亲自看过的地形。
“这是他们常走的路。”
“走得多了,地形哪里好借力,哪里一踩就滑,你们最清楚。”
“那就把这些地方画出来,我帮你们把阵埋进去。”
于是,当神官按照往常惯性想要借力冲刺时,脚下的土地早已被悄悄掏空了支持点。
他踉跄了一下,被几根突如其来的石刺从侧面顶飞,重重撞在山壁上,踢翻了自己的坐骑。
“撤!”
行动小队长一声短喝。
所有布置好的阵纹在同一刻爆发,化作遮掩视线的烟尘和短暂的灵力风暴,掩护最后一批矿奴推入暗道。
从第一声弩响到最后一人撤回,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等风散去时,山道上只剩几辆被砸得歪七扭八的空车,以及一群惊魂未定的神军。
“这次比上次少死了三分之二的人。”
回到地窟后,统计结果贴在岩壁上,底下有人用力捶了捶胸口,笑骂交织。
“这就是你说的——‘先用脑子,再用命’?”
厉岩盯着那几行字,喉结滚动了一下。
“勉强算。”顾青云笑道,“这还只是最基础的版本。”
“等你们熟练了,再往里面多塞点东西。”
——
之后的日子里,“基础版本”被迅速复制、变形。
有小队专攻押运线,利用类似的打法切断神军与矿区之间的联系;
有小队专门盯着补给路线,找准神军每次送粮、送军械的时间,在不伤及普通搬运工的前提下,精准打掉关键车队;
还有人干脆把生活阵法当成武器。
他们潜入某些边缘城外围的贫民区,帮人修补破阵、搭建简陋的保暖阵和净水阵,换取信任的同时,也在城中悄悄布下一个个“情报节点”。
“你们以前打完一仗就回山里。”
“现在,试着在他们家门口留下一盏灯。”
“以后点火的时候,会方便很多。”
顾青云指着岩壁上密布的标记,对厉岩等人道。
短短数月,原本只在一处废弃神矿苟延残喘的反抗力量,像是被注入了新的血液。
新加入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中有被救回来的矿奴,有被迫在神军下干脏活的小兵,也有对神界秩序彻底失望的底层神民。
厉岩曾担心人越多越难管。
可很快他发现,顾青云给他们留下的那几块“debug石壁”,反而让这支队伍更容易形成共识。
“打仗前,把计划贴墙上。”
“谁看出bug,谁就上去画。”
“别人觉得你画得不好,可以帮你改。”
“改到谁都挑不出大问题,再去送命。”
简单粗暴,却异常有效。
——
变化不止发生在地底。
在神界更广阔的地域,一些不起眼的传言,开始从最下层的工坊、矿洞、贫民区,悄悄往外散。
有人说,在荒废矿区里,有一群不杀普通人的“幽影”,专门砍向神军和贪婪的神官;
有人说,那些原本注定死在矿道里的罪民,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悄悄救走了,连枷锁印记都被抹掉了一部分;
还有人说,有个来自下界的强者,会在石壁上给人讲“怎么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让神城闹鬼”,听完的人,活下来的机会突然变高了。
这些消息在上层眼里不过是谣言,
但在底层人眼里,却像久旱之后冒出的第一缕云影。
——
然而,神界终究不是瞎子。
某一日,在距离废弃神矿不知多远的一座神城中,一间隐秘的石室里,堆满了来自各地的事故报告。
“押运队失联。”
“边缘矿区暴乱。”
“小城驻军被不明势力袭击。”
“数座偏远神城连续出现‘阵法失效’情形,调查未果。”
身披银甲的中年神官翻看着这些玉简,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巧合太多了。”
他抬头,看向对面那名负责情报归纳的属下。
“你觉得呢?”
那名属下低着头,声音发干:“下属一开始也以为只是边缘地带管控松懈……但这些事故,最近两个月内的发生频率,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
“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从一摞玉简中抽出几份,“出事的地方,阵法出错的方式很相似。”
“都是就着原本的结构做了小幅调整,让我们的阵自己‘失灵’。”
“如果说有人在专门研究这些……”
银甲神官敲了敲桌面:“专门研究我们的阵纹和规则,然后挑薄弱处下手?”
“是。”
“那就不是简单的暴民。”
银甲神官眯起眼。
“更像是某个对规则很熟的外来者,在帮他们。”
他伸手,从案几下方取出一块沉重的令牌。
令牌正面刻着某座更高层神殿的纹章,背面则是用于发布通缉与敕令的空白神文。
“既然如此——”
“那就让整个神界都知道,他来了。”
——
不久之后,一道新的命令,顺着神界绵延的神纹网络,迅速传向各个边缘城市和矿区。
所有神城告示墙上,多出了一张新的通缉令。
上面没有画出清晰的面容,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
一个身披下界风格长袍的人影,立在岩壁前,背后是被他改得面目全非的阵纹。
通缉令下方的描述很简单:
“疑似来自仙界的外来者,擅长扰乱本界规则,指使底层罪民、神民多次作乱。”
“凡能提供可靠线索者,赏功勋、赏神石、赏位阶。”
“若能当场擒杀,功上加功。”
——
通缉令最终也出现在废弃神矿。
有人冒险混入最近的一座神城,将告示墙上的拓印悄悄带回。
厉岩把那张粗糙的拓印摊在岩壁下,周围的人一圈圈围上来。
“画得挺像。”有人嘀咕。
“哪儿像了?这剪影哪儿都像。”有人反驳。
“可那姿势,确实有点像那家伙在墙上乱画的时候。”又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顾青云伸手拿过那张通缉令,低头看了片刻。
通缉文中刻意渲染的“危险性”和“可怕之处”,在他眼里反而像是某种……
“认可。”
白玉京走过来,折扇轻点纸面。
“至少说明,上面已经承认这套系统里出现了一个他们搞不定的变量。”
“而这个变量,恰好长得像你。”
“那是他们眼里看到的样子。”顾青云笑了笑,将通缉令折起。
“真正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打算怎么用这张纸。”
他抬头,看向岩壁上愈发密集的标记。
那些红点、蓝点、黑线、虚线,代表着他们这段时间以来在神界各处种下的火种。
“既然他们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那下一刀,就不能再只砍边缘。”
岩室里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是说——”
“别急着往皇城那种地方想。”顾青云摇头,“那不是现在该打的仗。”
“但有些地方,是连接边缘和中心的节点。”
“把这些地方敲一下,声音会传得很远。”
他将通缉令轻轻按在岩壁上,用石钉固定。
“从今天起,这玩意就挂在这里。”
“每天路过的时候,记得抬头看一眼。”
“告诉自己一件事——”
“我们不再是只会被通缉的那一群人。”
“我们,是能让他们写出更多通缉令的人。”
厉岩沉默良久,忽然笑出声来。
笑声里没有以往那种苦涩,而是一种压抑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畅快。
“好。”
“那就让他们看看,给我们挂一张通缉令,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地窟深处的火光,在这一刻似乎更亮了些。
那些原本只是为了驱散阴暗的篝火,如今在无形中,多了一层别的意义。
它们已经不仅仅是在照亮这片狭小的地下空间,而是在为某种即将席卷更大范围的风暴,试探性地点亮路径。
而这一切,不过只是神界反抗军真正崛起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