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战之后，测试场的光幕缓缓收拢。
两界边界上空，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退去了一层。
可真正的重量，却并没有因此消散。
——
短暂的修整过后，一场规模远小于大战，却比任何一次战前会议都更沉重的议和，在神界皇城深处展开。
这一次，来的不多。
顾青云、慕容霜、神帝、几位仙界与神界的顶层代表，以及上界统帅本人。
议会场并非完全封闭在两界规则之内。
统一法则在这里搭起了基础结构。
上界规则则像一层透明的外壳，将整个空间轻轻罩住。
两者并行，却暂时约定不彼此干扰。
这是双方在踏入这里之前，默认的一条规则。
——
“我们不必坐很久。”
上界统帅环视一圈，在圆桌一侧坐下。
“上面能给我们的时间，有限。”
“他们现在已经在讨论，是继续把这一层当作「观察样本」。”
“还是直接列入「待清理」列表。”
“在他们做出最后决定之前。”
“我只有一次机会。”
“把一些，可能对我们双方都有用的东西说出来。”
顾青云在他对面坐下。
脚下的统一法则光纹微微一颤，又重新平稳。
“那就从最重要的开始。”
“——上界，到底站在这张图的哪里。”
——
上界统帅沉默片刻。
他抬手，在圆桌中央的规则结晶上轻点了一下。
结晶中的画面随之变化。
原本映出的，是仙神两界的山河与阵脉。
此刻，这幅图被一点点拉远。
两界缩成一团。
周围出现了更多同样的「团」。
有的稳定。
有的已经暗淡。
有的则只剩下一圈模糊的轮廓。
“这是，以我们那一层的视角，看这一片宇宙的样子。”
统帅开口。
“你们这一团，只是其中之一。”
“对我们来说。”
“它的名字不是「仙界」或「神界」。”
“而是一串编号。”
“——x-729。”
画面继续拉远。
无数团块被纳入一片更大的结构之中。
那是一张庞大的网络。
每一个节点，都是某个下界或某种规则模块。
而在这些节点的上方，又有一层更为复杂的结构。
那一层，与其说是「世界」。
倒不如说，是由规则本身组成的某种「中枢」。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上界』？”
神帝低声问。
“不是。”
统帅摇头。
“这张图。”
“只是我们从你们这一层往上看时，能看到的一部分。”
“对于你们而言。”
“我们是上界。”
“可对于那一层而言。”
“我们，只是一组中间件。”
他手指再次一划。
结晶中的画面发生改变。
那张网络被整体上移，露出其上方的另一片空间。
那里，没有具体的山河或城市。
只有一些极其抽象的符号。
它们排列成一行行、一列列，像是某种巨大的配置文件。
“——天界。”
统帅吐出两个字。
“站在我们之上的那一层。”
“负责对我们这些中间层，做定期收割与裁决。”
“再往上。”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连我们也只能看到一些残影。”
“那一层。”
“已经很难用『界』来形容。”
“更像是——”
“所有规则的汇总意志。”
“你们可以叫它「宇宙主宰」。”
“也可以当作，是这一整片宇宙的『操作系统』。”
“至于它的本质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的权限。”
“到此为止。”
——
议会场中，一时无人出声。
对于一直把「上界」当成终点的许多人而言。
这番话，几乎等于把他们心中那张天花板，又抬高了两层。
原本以为，只要撑住上界的删档，就能活下去。
现在才知道。
在上界之上，还有一张更大的手。
而那只手的动作节奏，完全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
“既然你们也被那只手掐着脖子。”
顾青云打破沉默。
“那你们为什么这三年来，还要来这里按我们的删档键？”
“直接把我们当『同病相怜』。”
“不是更省事？”
“我们，确实是同病。”
统帅淡淡道。
“可并不相怜。”
“你们对我们来说，是样本。”
“而我们，对天界来说。”
“同样是样本。”
“只不过，你们这一层被我们拿着刀。”
“我们那一层，被他们拿着刀。”
“刀向下的时候。”
“很少有人，会先心疼刀下的东西。”
“他们只会考虑——”
“上面那只手，会不会因为自己没按时上供，而收回来这把刀。”
——
他抬眼，目光落在顾青云身上。
“我们每隔一定周期。”
“要向天界上缴「合格样本」。”
“可能是一批被认为有研究价值的下界。”
“可能是一整套适用于多个分区的秩序方案。”
“也可能是，某个被认定为『有潜力』的异常个体。”
“交得好。”
“天界那边会在报告上勉强写一句——”
“『该上界暂且保留。』”
“交得不好。”
“或者迟了。”
“他们就会写——”
“『该上界失去维护价值，建议重置。』”
“然后按键。”
神帝闭上眼。
他过去替那只手按下的每一次删档。
在这一刻，都带上了另一层意味。
——
“你们见过，被按下去的上界吗？”
慕容霜忽然问。
“见过。”
统帅抬手。
规则结晶中，画面再次变化。
一整片原本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节点网络中，有一块区域忽然黯淡下去。
那块区域原本也是一片繁复的结构。
可在某一刻。
所有线条同时断裂。
所有节点同时熄灭。
没有爆炸。
没有撕裂。
只有一片极短暂的「空白」。
紧接着。
那片空白，被另一层更高的规则覆盖。
被重新写成一段简单到近乎粗糙的占位符。
“那是一个和我们地位相当的上界。”
统帅轻声道。
“在某一次收割周期里。”
“他们没能按时交出天界要的东西。”
“于是，就变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样。”
“——被整个抹掉。”
“只留下少量结构被抽取，作为『教训』写进上面的文档里。”
“那上面的文档，怎么写？”
顾青云问。
“很简单。”
统帅答。
“『该上界管理失当，未能提供足够有价值样本。』”
“『已重置。』”
“『从其失败记录中抽取如下可用经验……』”
“‘其一：不要过度放任下界自主演化。’”
“‘其二：在异常出现苗头时，应更早介入处理。’”
“……”
他顿了顿。
“还有一句。”
“——『应避免出现类似 Gq-01 的高风险异常个体。』”
议会场中，一时死寂。
那个代号。
正是这一层世界在上界日志中的标记。
——
“所以你看。”
统帅摊手。
“对我们来说。”
“你既是希望。”
“也是灾难。”
“你若死在这层。”
“我们可以说——”
“『危险已除，样本已回收。』”
“你若活得太好。”
“我们就会被写成——”
“『放任异常扩张，管理不善。』”
“上面那只手。”
“会毫不犹豫地把刀，往我们这边挪一挪。”
顾青云听完，笑了一下。
“那你今天，还下来给我争取测试机会。”
“算不算是，给自己挖坑？”
“所以我说。”
统帅道。
“我只是执行者。”
“真正把你这个异常标红的人。”
“不止我。”
“在天界那一层。”
“也有人对你抱有好奇。”
“否则——”
“你三年前那一场「初战上界」之后。”
“早就被当场按掉了。”
“轮不到今天，还在这里和我坐着说话。”
——
“那就是说。”
“现在的局面是——”
顾青云开口。
“我们这层世界，被你们当成可能的「有价值样本」。”
“你们那层上界。”
“又被天界当成必须定期上供的「中间层」。
“至于再往上的那位主宰。”
“把所有这些。”
“都当成——”
“可替换的模块。”
统帅点头。
“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以。”
“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
“都会被至少两层以上的视线同时记录。”
“你若只是帮你这一层写补丁。”
“最多在我们的报告里多占几行。”
“你若把手伸得更高。”
“那就不只是你这一层的事了。”
“会变成。”
“我们所有这些「中间层」的事。”
——
“你怕吗？”
慕容霜忽然问。
她问的是统帅。
“怕什么？”
“怕有一天。”
“你们这层上界，变成被重置的那一块。”
“然后在某个文档的脚注里，写上一句——”
“『曾出现过一位试图对抗天界的上界统帅。』”
“『失败。』”
“『经验教训如下……』”
统帅静静看了她一眼。
“以前不怕。”
“因为那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是在站在刀这边。”
“后来。”
“合作过太多次删档。”
“看到太多和你们一样的眼神。”
“再看上面那份份干巴巴的报告。”
“就觉得。”
“——有点难受。”
“难受到。”
“我开始希望，有人能把那只手的动作，哪怕只推迟一会儿。”
“哪怕代价是。”
“我自己先被写进脚注。”
——
顾青云静静听着。
“所以。”
“你今天来。”
“除了执行复查。”
“也在给自己找一条，可能和我们一起往上的路？”
“你可以这么理解。”
统帅没有否认。
“只是这条路。”
“风险，比你想象的还大。”
“对你，对我们，对整层宇宙都是。”
“你刚才说。”
“有人在天界那一层，对我抱有好奇。”
“他们怎么看？”
“在他们看来。”
“你是一个异常样本。”
统帅道。
“一个在被重置前，主动尝试修补自身结构的实验层里的异常。”
“这很少见。”
“多数时候。”
“实验层只会在被按键前，挣扎几下。”
“很少有谁，会提前在自己的报告里写下——”
“『我有能力自愈。』”
“『请暂缓重置。』”
“你现在，正是在做这件事。”
“他们对结果好奇。”
“好奇这种异常，是不是一种可以利用的「自修补方案」。”
“还是一种，必须被彻底格式化的 bUG。”
“你在他们眼里。”
“就是这两种可能之间的摇摆。”
“这摇摆本身。”
“就已经足够写进许多人的研究计划了。”
——
议会场中的空气，愈发沉重。
所有人都明白了。
顾青云不只是这一层世界的希望。
也是被上界、天界甚至更高那层，同时当作「实验变量」的对象。
他的一切。
都在被放大观察。
可以是救命的框架。
也可以变成按下删档键时，附在旁边的一行「理由」。
——
“说了这么多。”
顾青云缓缓开口。
“你真正想谈的。”
“只有一件事。”
“——合作。”
统帅没有否认。
“你在对抗我们这层的删档逻辑。”
“同时。”
“也在无意中，对抗天界那一层的收割逻辑。”
“从现状来看。”
“你做得还不错。”
“至少。”
“你让他们多犹豫了几次。”
“你想往更上面伸手。”
“我们这一层。”
“同样有这个冲动。”
“但我们的结构与权限。”
“决定了我们很难单方面发起这样的尝试。”
“所以。”
“如果未来真有那么一天。”
“有人要拿这片宇宙，去和天界讨价还价。”
“你。”
“会是一块筹码。”
“也是一把刀。”
他顿了顿。
“问题在于——”
“你愿不愿意。”
“拿自己这一层的这点东西。”
“去赌一把更高的位置。”
“而不是只求，在这里，多苟活几轮收割周期。”
——
慕容霜想要说什么。
被顾青云抬手按住。
“你们上界。”
“真有反抗天界的勇气？”
他问。
“或者说。”
“真有反抗天界的能力？”
“勇气，有一部分人有。”
统帅道。
“能力。”
“暂时不足。”
“所以我说。”
“现在谈这些。”
“对你我来说，都太早。”
“但不谈。”
“当那一天真正到来时。”
“我们连彼此该站在哪里。”
“都不清楚。”
“这对所有层级来说。”
“都是最糟糕的情况。”
“所以你现在给出的提议是？”
“——暂时和解。”
统帅平静道。
“在可预见的一段时间内。”
“我们不上升到灭界战争的程度。”
“你不主动撬我们的根基。”
“我们在天界那一侧。”
“尽可能为你多写几句『自愈中』。”
“作为交换。”
“在涉及天界、裁决令、宇宙阶梯之类的信息上。”
“我会在权限允许的范围内。”
“向你开放一部分。”
“让你看清楚。”
“——你真正要 debug 的。”
“到底是什么。”
“至于未来。”
“真要走到对抗天界的那一步。”
“那时候再谈。”
——
顾青云没有立刻答应。
他知道。
这条路，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一条用整个宇宙当筹码的疯路。
可他也知道。
如果不把这层宇宙真正放到更大的图里看。
那这一切写规则、救世界的努力。
最终，只会被某一层那只手，当成「有趣的实验记录」收藏起来。
然后，在某个没人在意的节点。
轻轻按掉。
“我不能替所有人做决定。”
他缓缓道。
“但至少。”
“从这一刻起。”
“我在自己的大纲里。”
“会把『对抗天界』这件事。”
“写进去。”
“至于届时。”
“你们上界是站在我们旁边。”
“还是站在那只手旁边。”
“那就看你们，到那一天。”
“还敢不敢翻自己的那份报告。”
——
统帅看着他。
良久，他笑了一下。
“那就这样吧。”
“今天的内容。”
“我会在报告里写成——”
“『目标在充分了解上位结构后，仍坚持自主演化路线。』”
“『但有意将对抗焦点，从上界转向更上层。』”
“『建议暂缓从上界层面直接清除，以观察其未来对天界裁决流程的影响。』”
“这行字。”
“能帮你挡多久。”
“我不知道。”
“但至少。”
“在被按键之前。”
“你不会缺少观众。”
——
会谈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结束。
上界统帅的身影渐渐从规则光幕中淡去。
他回到那一层属于自己的位置。
准备把今天的内容，写进另一层世界的报告里。
而在这层世界。
顾青云从圆桌旁站起。
远处的天空，仍旧是那片被补过、被撕过、再被补过的灰白。
只是从这一刻起。
无论是他，还是所有听完这番话的人。
再也无法只把那里，当成单纯的「天」。
在他们心中。
已经悄悄多出了一张更大的图。
以及一行，被强行写进这张图上的注释：
——「对抗天界。」
——「不是附注。」
——「而是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