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长达73页的聊天记录pdF,我设置了永久禁止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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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开始敲打窗玻璃,先是试探性的三两声,很快就连成了片,密集得让人心慌。顾眠坐在电脑前,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窗外,城市的傍晚被雨水浸泡得模糊不清,霓虹灯牌晕染开一团团徒劳的光晕。
她没开灯,房间里只有主机运行的轻微嗡鸣和雨声。屏幕上,不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社交媒体界面,也不是一份亟待处理的工作文档,而是一份pdF文件。文件名很直白,甚至有些残酷:“聊天记录备份_2021.03-2023.11.pdf”。73页。她握着鼠标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微微有些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
右下角的时间跳动着。快七点了。他大概不会来了。或者说,他本来就不该来。这场约,与其说是期待,不如说是她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刑期终点。时间一到,无论行刑与否,她都打算自己走出这座亲手搭建的牢笼。
指尖冰凉,她滑动滚轮。页面缓慢地向下移动,一行行文字,那些曾经带着温度、仿佛能穿透屏幕触摸到心跳的文字,此刻冰冷地排列着,像博物馆玻璃柜里的标本,标注着一段关系的生卒年月。
**page 1**
**[2021.03.15 14:22:01] 林深:是顾眠吗?我是陈默的朋友,他说你也在找《百年孤独》的绝版插图本?**
**[2021.03.15 14:23:45] 顾眠:对!陈默说他有个朋友是藏书达人,原来就是你呀。**
**[2021.03.15 14:24:10] 林深:[图片] 是这个版本吗?我刚好在旧书店淘到一本。**
**[2021.03.15 14:24:55] 顾眠:啊啊啊!就是它!你在哪家店找到的?太厉害了!**
开始得多么俗套,又多么美好。一本旧书,一个共同的朋友,几句试探又带着惊喜的对话。那时的“林深”,这个名字敲在屏幕上,都觉得唇齿间有草木的清新年。他风趣,博学,对她那些关于冷门书籍和古怪电影的喜好,总能接上话,甚至引经据典。他像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制的梦境。
**page 18**
**[2021.07.08 21:05:33] 林深:今天路过那家你说很香的咖啡店,可惜你没在。**
**[2021.07.08 21:06:01] 顾眠:你怎么知道我没在?**
**[2021.07.08 21:06:15] 林深:感觉。而且,如果你在,空气的味道应该会不一样。**
**[2021.07.08 21:06:40] 顾眠:……什么味道?**
**[2021.07.08 21:06:58] 林深:像雨后清晨,混着一点旧纸张和……嗯,你的味道。**
顾眠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旧纸张,是她身上常带的,因为总泡在图书馆和旧书店。可他怎么会知道?当时只觉得是心有灵犀的浪漫,现在想来,处处是精心计算的痕迹。他像最高明的猎手,耐心地布下一个个迎合她喜好的诱饵。
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同样下着细雨的傍晚。他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站在图书馆门口的老槐树下,身姿挺拔,和她想象中一样,甚至更添了几分现实的沉稳。他转过头看到她,眼睛微微弯起,笑意温和。
“顾眠?”他的声音比语音里更低沉一些,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
她点头,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那天他们就在图书馆楼下的咖啡馆坐了很久,聊了什么已经模糊,只记得他说话时专注看着她的眼神,记得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搅动咖啡的姿态,记得他自然而然地为她拂去肩上掉落的一小片槐花。一切细节,都被事后反复回味,镀上了金边。
关系迅速升温。线上密集的聊天,延伸到线下一次又一次“巧合”的相遇。他记得她所有细微的喜好,厌恶,甚至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习惯。他送的礼物总是送到心坎上,说的话总能熨帖到最痒处。他完美得不真实,而沉浸在爱河里的人,最擅长安抚自己那一点点不安的直觉。
page 35
[2022.01.01 00:01:15] 林深:新年快乐,眠眠。希望以后每年的第一个瞬间,我都能陪在你身边。
[2022.01.01 00:01:30] 顾眠:你也是,新年快乐。林深,我……
[2022.01.01 00:01:45] 林深:嗯?
[2022.01.01 00:02:01] 顾眠:没什么,希望你也是。(爱心表情)
她当时想说的是“我爱你”。幸好,没说出口。或者说,在那份精心编织的罗网里,她最终还是说了,在后来无数个时刻。现在想来,每一个“爱”字,都像扎回自己心口的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对的?
是他偶尔提及的、关于她某个社交账号上很久以前发过的一条动态,而她确信从未在聊天中跟他提过。是他对她几位好友的近况似乎过于了解,甚至能说出她们最近遇到的烦恼,而那些烦恼,她只在他面前倾诉过。是他手机屏幕偶尔亮起时,一闪而过的、备注为“工作群”却弹出暧昧头像的消息,被他迅速按熄。
是那次,他们去看一场小众电影。散场时,她沉浸在剧情里,随口说:“那个男主角抽烟的姿势,好像《蓝夜》里那个画家啊,就那种颓废又挣扎的感觉。”
他愣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接话:“是有点像,不过《蓝夜》那部片子太冷门了,很多人都没看过。”
她心里咯噔一下。《蓝夜》是她随口编的。一部根本不存在的电影。
她没再追问。那一刻,心底裂开了一道缝,寒气嗖嗖地往里钻。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滋长。她开始留意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他说话的逻辑偶尔会出现微小的断层,像在背诵预先准备好的稿子。他对她生活中某些片段的了解,深入得不合常理。他甚至能准确说出她大学时代某位早已失去联系的室友的绰号。
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
她找了个借口,说要清理电脑内存,需要暂时退出他们常用的那个聊天软件,用网页版登录,请他帮忙接收一个验证码。他毫无防备地答应了。
当他手机上的登录验证码发到她手机上时,她指尖冰冷,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利用找回密码功能,输入了他的手机号,然后,用刚刚收到的验证码,重置了密码。
登录他账号的过程顺利得可怕。她像一个潜入者,颤抖着手指,点开他的聊天记录备份与传输设置。
然后,她看到了。
一个以她名字命名的文件夹。里面分门别类,存放着从各个平台爬取的她过去几年发布的所有动态、文章、照片、点赞列表、关注列表……一个数字化的、赤裸裸的顾眠,被解剖开来,陈列于此。还有一个“话术库”文档,记录着她的喜好、经历、脆弱时刻、与朋友的关系脉络,甚至分析了她的心理弱点。旁边,是几个以其他女性名字命名的类似文件夹。
她和她们,都是他的“猎物”。他根据这些搜集来的信息,精心扮演着每一个“完美恋人”。
那一刻的感受,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冰凉。仿佛整个人被剥皮拆骨,扔在冰天雪地里。她存在的痕迹,她珍视的回忆,她隐秘的情感,全都成了别人剧本里的道具和台词。
她沉默地下载了所有能下载的证据,包括他们之间长达73页的聊天记录pdF。然后,抹掉登录痕迹,退出。没有质问,没有哭闹。她只是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搬了家,换了工作,切断了所有他可能找到她的途径。
她以为物理上的隔绝可以带来遗忘。
但那些“旧回忆”抹不掉。它们潜伏在每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里,潜伏在每一句他曾说过的话的回音里,时刻提醒她记起那些伤心的场景。她开始失眠,会在深夜突然惊醒,怀疑身边的一切是否真实。她变得沉默,对任何人都筑起心墙。情绪像被一块巨石压抑着,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于是,有了这份73页的pdF。像是自虐,又像是某种未完成的仪式。她需要一遍遍重温,确认那份屈辱和痛苦,直到麻木,或者直到找到解脱的出口。
她设置了一个荒谬的约定。如果在她反复阅读这份记录到第一百遍的时候,他还能奇迹般地出现并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尽管她知道绝无可能),她就原谅他。如果不行,她就彻底删除一切。
今天是第九十九遍。窗外雨声更大了,哗啦啦的,像是要把整个城市淹没。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翻到下一页。目光扫过屏幕右下角的页码标识——page 37 of 73。就在这一页,记录着他们第一次争吵,虽然当时被他三言两语化解,但现在看来,那裂痕早已存在。
突然,门铃响了。
清脆的“叮咚”声,在雨声和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惊悚。
顾眠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心脏疯狂地擂鼓,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钝痛。
谁?
快递?外卖?她最近根本没有网购。物业? unlikely在这个时间点。朋友?她早已疏远了大部分朋友,而且来之前通常会打电话。
一个不可能的念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刺入脑海。
不,不会是他。他不可能找到这里。她做得那么彻底。
门铃又响了一次,比第一次更执着,似乎在门外的人笃定她在里面。
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站起身,膝盖有些发软。一步一步,挪到门后。老旧的猫眼视野有些模糊,她凑上去,屏住呼吸。
楼道感应灯亮着昏黄的光。门外站着一个人。
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伞面还在滴着水,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他穿着灰色的长风衣,肩头被雨水打湿了更深的一块。身形挺拔,侧脸的轮廓在猫眼的畸变下有些陌生,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林深。
真的是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雨水冲刷世界的声响,电脑风扇的嗡鸣,她自己如雷的心跳,交织成一片混乱的白噪音。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惊叫出声。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找到的?他想干什么?
无数个问题瞬间炸开,却又在下一秒被一种更庞大的、近乎绝望的情绪淹没——她那份可笑的一百遍之约,那点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渺茫的侥幸,难道……成真了?
不。这绝不是侥幸。这是噩梦照进了现实。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门外的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正对着门扉。隔着厚厚的木板,她仿佛能感受到他那道曾经让她沉醉、如今只让她恐惧的视线。
他没有再按门铃。
雨声滂沱。
沉默在门内外对峙。她的心脏,那浸湿了云、飘散又坠入海底的心脏,此刻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缓慢地、施加压力地揉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旧回忆如潮水般涌上,那些甜蜜的、心动的、如今看来全是虚伪表演的场景,与发现真相时那种冰彻骨髓的寒意交织在一起,疯狂撕扯着她的神经。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决堤的缝隙。
她仍然坐在地上,背靠着门,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初是无声的,接着,低低的、压抑的呜咽从喉间逸出,像受伤小兽的哀鸣。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家居服的布料,温热片刻后变得一片冰凉。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喉咙干涩发紧,眼睛肿痛,她才渐渐止住。门外没有任何声音,他也许走了,也许还在。
她抬起头,望向电脑屏幕。那份73页的pdF,还停留在第37页。
她深吸一口气,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然后,她扶着门把手,有些踉跄地站起身。
没有开门。
她一步一步,走回电脑前。坐下。握住鼠标。
光标移动到那份pdF文件上,右键,选择“属性”。在“安全”选项卡里,找到“权限设置”。勾选“禁止打印”。勾选“禁止复制”。勾选“禁止注释”。
然后,她打开打印预览界面。虚拟的打印机列表里,她选择了那个最决绝的选项——“Adobe pdF”。在输出设置中,她找到了“安全性”选项。
下拉菜单。她逐字逐句地设置:
【禁止打印】- 【是】
【禁止复制内容】- 【是】
【禁止注释】- 【是】
【权限密码】:她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毫无规律的字符,混合着大小写字母、数字和符号,一个连她自己下一秒都无法准确复述的密码。
点击“确定”。
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文档已成功应用新的安全设置。”
她看着那份文件,此刻,它被加上了一道无形的、坚硬的枷锁。它依然存在,存在于她的硬盘里,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但它被永久地封印了。无法被打印成实体的纸张,无法被复制传播,无法被任何人(包括未来的她自己)轻易地打开、翻阅、篡改,或者试图从中提取出任何一点可供咀嚼的养分。
她完成了对自己的最终审判和刑罚。
窗外,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但那种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窒息感,似乎减轻了那么一丝丝。心依然浸湿着,坠在海底,冰冷而沉重。但至少,她亲手抹去了那最后一点,关于“打印”出来、直面血淋淋证据的可能性。
旧的回忆抹不掉,但她可以选择,不再让它以原本的面目,时刻提醒,反复凌迟。
她关掉了pdF文档,关掉了电脑。
房间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模糊的、被雨水扭曲的城市灯光,映出家具朦胧的轮廓。
她坐在黑暗里,听着永无止境般的雨声。
这一次,她没有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