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牵扯到另一件事,裴修衍没有在上面写。
他转过头,目光投向车窗外。
官道两旁的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风掠过枝桠,卷起几片残存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到车壁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恍惚间却化作了多年前书房窗外的模样。
也是这样的时节,父亲披着大氅临窗而立,身形被夕照勾勒得格外清瘦。
那时屋里燃着的安神香,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孤冷。
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只是徒然地松开。
有一句话,倒是叫萧煜说对了。
成安王确实要造反,不过却不是这些年才有的念头。
当年那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才被寻回不久的永昌侯府嫡女,被迎入宫闱。
成安王纵有万般不甘,却也并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举。
他依旧是在御前可以与皇帝谈笑风生的幼弟。
这份压抑的平静,直到宫中传来贵妃有孕的消息,才被彻底打破。
贵妃十月怀胎,艰难诞下皇子,陛下亲自赐名“萧煜”。
成安王膝下子嗣不丰,且多年来所出皆是女儿,萧煜的存在,对他来说,意义截然不同。
这是他的骨血,是他血脉的延续。
从这一刻起,那蛰伏已久的妄念破土而出。
他不再甘于只做一个旁观者,一个连自己儿子都不能相认的亲王。
凭什么他心爱的女人要困于深宫?
凭什么他的儿子要唤别人为父皇?
凭什么这万里江山,他不能夺来,亲手交到自己的儿子手中?
“所以,”宋枝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他想要弑兄,想要夺位......”
裴修衍点头,“不过这事,被我父亲偶然知晓了。”
裴修衍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他与我父亲,陛下三人也算有一同长大的情分,他得知此事后,并未立刻禀报陛下,而是存了一丝旧情,想私下劝成安王主动收手。”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不知是对成安王的,还是对那份有些天真的旧情。
“成安王岂会听劝?他只怕事情败露,于是,他便撺掇了我那好三叔。”
“三房本就因爵位之事,视我父亲为眼中钉,两人自然一拍即合,他们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布下了一个局。”
“很快,我父亲便身染重病,太医束手无策,一日......不如一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结局已然明了。
裴修衍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宋枝脸上,不再有半分回避。
车厢内昏暗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底沉淀,如同深渊。
“他们,”他开口,一字一句,“一个都跑不了。”
“三房,从上到下,有一个算一个,没人无辜,”他唇角牵起一丝毫无暖意的弧度,“我那好三叔,不是心心念念想着爵位么?我会让他亲眼看着,他这一房是如何断子绝孙,是如何连祖坟都进不去。”
成安王想要那个位置?
他偏要他他尝尝从高处跌落,粉身碎骨的滋味。
“还有贵妃,以及当年默许了这一切的太后,”他微微前倾,目光锁住宋枝,不放过她的任何反应,“所有沾了我父母血的人,我都会一一清算。”
他要他们都下地狱。
精心编织的一张之网,终于对着唯一想留在身边的人,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信息横冲直撞,朝着宋枝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私通,夺位,谋反,复仇......
每一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成了烫手山芋。
她忽然想起自己当初那点小心思。
竟还想着借他的势求个安稳。
他身边才是最不安稳得吧?
裴修衍静静看着宋枝。
见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那双灵动含笑的眸子此刻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来不及消化的震惊。
他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悄然裂开一道缝。
看吧,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知晓了他身处的这片泥沼,谁会不害怕,不退缩?
阿枝这是后悔了?
这句话在他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不清楚她会如何作答。
若她敢点头,若她流露出半分悔意......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这人啊,骨子里早就烂透了。
像跗骨之蛆。
既然她闯了进来,窥见了这深渊的一角,就别想再干干净净地抽身离开。
若这真是条不归路,他也想拉着她一起沉沦。
可目光落在她微微发抖的指尖,那点念头又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舍不得。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所有翻腾的阴暗心思死死按回最深处。
再开口时,语气是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平静,“吓到了?”
他伸出手指,用指腹轻轻将她不知何时咬住的下唇解救出来,“现在知道嫁了个什么样的麻烦?”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微微泛白的脸颊,转向车窗外,“前面不远就是岔路口,往西是去泾阳的路。”
裴修衍的声音低沉下来,褪去了所有情绪,“我叫人备好车马,送你回京,如今京城里头还算安稳,你只需待在府里,旁人便不敢轻易动你。”
他停顿了片刻,像是需要积攒些许力气,才将最后那句话平稳地说出口,“你乖乖做你的裴国公夫人,等我回来。”
至于剩下的那句话,他终究没有说。
若他还能回来。
若他赢了这一局。
到那时,你再名正言顺地做我裴修衍的夫人。
裴修衍想明白了宋枝问的的那句话。
裴国公夫人,是裴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端庄得体,维持体面,如同府中珍贵的瓷器,贵重,易碎,得小心供着,不能有半点闪失。
而裴修衍的夫人......
他想起慌慌张张揪住他衣袖的模样,想起她听他说话时发亮的眼睛,想起宋枝在他蹙眉时轻轻扯他袖角,软着嗓子唤他夫君。
又想起刚成婚那一晚,他夜半惊醒时,宋枝迷迷糊糊往他怀里钻,发间淡淡的桂花油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