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虎一死,于绛云霄房中恍若投石击水,波澜一闪即逝。
合欢宗内,人命本就贱如草芥。
次日,宗门便遣来新童,补了赵虎之缺。
那童子神情惶恐,一如陈默初来之貌。
旧人去,新人来,本是寻常。
绛云霄房依旧迎来送往,夜夜笙歌。
陈默亦渐习此间章法,日复一日,枯燥已极。
房中那股靡靡之气,混着脂粉汗腥,初闻欲呕,日久竟也习以为常。
那些从门缝墙隙传出的喘吟,初闻面红心跳,如今听来,亦不过是风过林梢,再难动其心神分毫。
他的心,仿佛在这浊世泥潭中浸泡久了,竟生出一层坚壳。
唯一可慰者,是此地确为油水之所。
自赵虎事后,陈默行事愈发谨慎,然搜寻之念,反倒更切。
每入一室,必如猎犬巡山,不放过任何角落。
床榻之下,柜阁之隙,乃至恭桶之后,皆是他细探之处。
数日下来,所获颇丰。
一日于床脚寻得半瓶“龙阳膏”,乃男修双修所用,价值不菲。
又一日于废衣中拾得一只破损的丝袜法器,灵气虽散,材质却殊。
此外,零散的低阶丹药,亦偶有所得。
凡此种种,陈默皆珍而重之,觅一隐秘处藏妥。
然福祸相依,利之所在,险亦随之。
为净庐童子者,最惧之事,便是在打扫时,撞上那尚未离去的客人。
此等客人多是修为高深之辈,性情乖张,视童子如蝼蚁,稍有不慎,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这日午后,陈默所司的黄字四十五号房,门上已然挂上空牌。
陈默依例提桶携帚,推门而入。
房内气息尚存,一片狼藉。
他正待动手,一道窈窕身影忽地从帐后走出。
那是一名女弟子,身姿高挑,仅着一件薄纱,香汗未干。
她见了陈默,微微一怔。
陈默心中大骇,如坠冰窟,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顶门。
坏了!他来不及细想,转身便欲夺门而逃。
“站住。”
身后传来女子之声,娇媚入骨。
陈默身子一僵,双腿便如灌了铅,再也迈不开半步。
一股无形气机,已将他牢牢锁定。
“转过来。”
陈默无法,只得缓缓转身,低垂着头,双目紧盯自己脚尖。
“抬起头来。”那声音更近了些。
陈默咬牙,缓缓抬头。
那女弟子眼中倏地一亮。
“哦?生面孔。”她嘴角上翘,勾起一抹玩味笑意,“长得倒还齐整。”
她赤着玉足,踏在冰凉地砖上,一步步向陈默走来。
身上带着湿热之气,更混杂一股浓烈之极的雌性气息,霸道地侵占了陈默的呼吸。
此气于旁人或许是催情之物,于此刻的陈默,却不啻于死神临近。
“师……师姐……”陈默声音发颤,“弟子奉命前来打扫,不知师姐尚在……”
“我知道。”那女弟子已行至他面前,伸出纤指,轻佻地勾起他的下巴。
指尖冰凉,陈默只觉一股寒意传遍四肢百骸。
“瞧你,抖什么?”女弟子轻笑,“师姐我方才与人双修,总觉差了些火候,正自烦闷。我看你这小童儿,细皮嫩肉,元阳未泄,倒是个不错的炉鼎。来,给师姐我泻泻火。”
她言语之间,另一只手已似缓实快,朝着陈默的腰带探去。
陈默脑中“嗡”的一声,心坠冰窟。
难道自己竟要步了那巨汉后尘,被当做玩物,榨干吸尽?
不!绝不!
死境当前,强烈的求生之念,竟压过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电光石火之间,陈默眼角余光,瞥见了自己手边的物事。
那是一个装满了秽物与污水的木桶,旁边,还有一把沾满了黏腻液体与不知名毛发的拖把。
一个荒谬至极却又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未及细思,便猛地一抬手将那柄拖把决然地横在了自己与那女弟子之间,几乎要杵到那女弟子的脸庞上。
“你!”
女弟子脸上的媚笑刹那凝固。
她那双本是水波流转的眸子,死死盯着眼前这肮脏恶臭的物事,秀眉紧蹙,拧成一个疙瘩。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份高高在上的慵懒与媚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恶心与厌恶。
“滚!”
一声怒斥。
陈默如蒙大赦,也顾不得礼数,提着木桶与拖把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逃了出去。
他一口气跑到走廊尽头无人处,方背靠冰冷墙壁,大口喘息,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惊魂未定,低头看了看手中仍紧攥的拖把。
就是此物,救了自己一命?
他忽然想起,幼时曾听村中老者戏言,说那任你武功盖世的女侠,也怕街头泼皮手中那柄舀粪的金汁勺。
当时只当是村夫俗言,博人一笑,岂知今日,竟应验在自己身上。
他渐渐冷静下来。是了。
此等高高在上的仙子师姐,修为通玄,视低阶弟子性命如草芥。
杀人于她们,不过拂去衣上一粒尘埃。
但她们同样爱洁,爱体面,甚至比凡俗富家小姐更甚百倍。
采补男修,榨作干尸,她们毫不在意,却绝难忍受自己玉洁之躯沾染上半点秽物。
陈默的眼睛,在昏暗廊道中慢慢地亮了起来。
他仿佛寻到了在这龙潭虎穴中一条另辟蹊径的自保之道。
自那日起,陈默的行头,便与往日大不相同。
每逢前去打扫,他那木桶之中必会留着小半桶从前一间房中清出的“原汤”。
污水浑浊,其上漂浮杂物,气味一言难尽。
他手中拖把与抹布,也再非洁净模样,总是刻意挂着些来历不明的丝状物,或是半干半湿的黏腻痕迹。
他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行走的污秽之源。
每当他提着工具走过,旁人皆掩鼻退避,连那些与他一般的净庐童子,也远远躲着他。
陈默浑不在意。
此法果然奏效。
数日之后,他又遇上类似情形。
那一次,却非女修,而是一名刚刚结束“雅集”眼神不善的男师兄。
那师兄体格健硕,看向陈默的眼神充满侵略与审视,其意不言自明。
合欢宗内,龙阳之好亦是寻常。
那师兄一步步逼近,口中说着轻薄污言。
陈默心中虽也发怵,但已非初次那般手足无措。
他只是默默地在那师兄即将触碰到他之时,将那柄精心“炮制”过的拖把不快不慢地往自己身前一横。
那师兄的狞笑僵在脸上。
他看着那柄散发着混合气味的“神器”,脸色先是转青,继而转白,精彩纷呈。
“滚!腌臜货!”
又是一声饱含厌恶的怒斥。
陈默再一次化险为夷。
如此三番两次,渐渐地,绛云霄房黄字区的修士与童子之间便流传开一个笑话。
说那负责洒扫的净庐童子,是个又脏又臭的怪人。
此人不懂礼数,不洁自身,偏运气极好,几次三番在房中撞上未走的贵客,竟都能全身而退。
只因他每次都以一柄污秽不堪的拖把护身,熏得那些师兄师姐掩鼻而走,连发作的兴致都失了。
此事传来传去,倒让陈默多了一个“粪帚童子”的浑号。
那些与他同辈的童子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躲避变成了夹杂着鄙夷与几分说不清的羡慕。
陈默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名声?体面?于他而言,皆是虚妄。
在这人如刍狗的合欢宗,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