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回春园,夜色已然深沉。
陈默未作片刻停留,径直往山腰的玉骨楼行去。
此地乃宗门藏经之所,亦是他昔日命运转折之地。
楼外岗哨林立,守卫森严。
几名守卫见他行来,本欲喝问,但一瞥见他腰间那枚牧人童子令牌,再一对上他那张宗门之内已颇有名声的“死人脸”,神色便缓和下来。
陈默踏入楼中。
他对这里的一砖一石可谓熟稔于心,当下熟门熟路,径直来到一楼一处偏僻角落。
这里书架蒙尘,人迹罕至,正是他当年偶遇那位神秘老修士的地方。
他立在那排书架前,如一尊石像静静伫立,默然等候。
楼内灯火通明,远处有誊书童子伏案抄录,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轻响。
时光便在这沙沙声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
两炷香的工夫也过去了。
偶有誊书童子抬起头,好奇地朝这个角落张望几眼,但见他那生人勿近的模样,终究无人敢上前搭话。
那个曾指点他迷津、给予他第一份希望的老修士,始终没有现身。
陈默心中渐渐明了。
他心中并无半分怨怼,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随即化为一声叹息。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枚玉简。
此物,是他修仙途上的第一份启蒙,是那老修士赠予他的第一份机缘。
当年若无此物,他尚不识字,又何谈推开这扇修仙问道的大门?
他凝视玉简良久,然后弯下腰,将它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冰冷地上。
随即,他整了整衣袍,神情肃穆,朝着那玉简,也朝着当初老修士现身的那个书架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咚!”
他重重一叩首,额头与坚硬的石板撞在一处,发出一声沉闷至极的声响。
此一叩,为传道授业之恩。
“咚!”
又是一叩首,声响比方才更沉。
此二叩,为点破迷津之情。
“咚!”
第三叩首,额角已然见了血丝。
此三叩,为恩断义绝。
从此大道殊途,你我两不相欠。
三叩首毕,他缓缓站起身来。
他俯身拾起地上的玉简,收入怀中,转身便行。
楼外的夜色浓重如墨,转瞬间便将他的身影吞没。
……
长生阙,白晓琳的闺房之内,灯火如豆。
陈默推门而入时,白晓琳正端坐于桌边,手中捧着一杯清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是有些出神。
“吱呀”一声门响,惊得她身子微微一颤,手中水杯险些失手滑落。
她抬眼望见是陈默,清冷的脸庞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迅速恢复了素日的淡漠。
“你……回来了。”她开口说道,声音却不似往日那般平稳。
陈默脸上依旧挂着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点了点头,道:“嗯,师姐,我回来了。多谢师姐……当日将我捡了回来。”
他语气平淡,却是在说救命之恩。
“陈默……师弟。”白晓琳轻声唤道。
陈默闻言,笑容似乎真切了几分,应道:“嗯,师姐。”
一时间,房中气氛竟有些凝滞。
二人相对而立,皆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沉默。
半晌,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师姐,我有话想对你说。”
“师弟……你,喝水么……”
话音撞在一处,又戛然而止。
二人皆是一怔,随即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终究还是白晓琳先开了口,她微垂臻首,避开了陈默的目光:“你……你先说罢。”
陈默脸上的笑意未减,语气却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师姐,我此来,是向你辞行的。”
“辞行?”白晓琳猛地抬起头,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错愕与不解,“辞行?你要离开哪里?”
陈默一字一句地说道:“合欢宗。”
白晓琳心头一震,追问道:“你要去何处?”
“去一个地方。”陈默的目光望向窗外的夜色,语气里带着一丝向往,“在那里,同门皆为手足,休戚与共;在那里,人心尚存道义,黑白分明。再不会有这般阴谋算计,也无需提防背后递来的刀子。”
他这番话,无异于将合欢宗贬得一文不值。
白晓琳听罢,沉默了许久。
这沉默是如此漫长,长到陈默以为她不会再开口说话。
“你……都已想好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却有些干涩。
“嗯。”陈默应了一声,再无多言。
房中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白晓琳忽然问道:“那你……为何要来告诉我?既然你心意已决,悄然离去便是,又何苦……何苦要特地来与我说这一声?”
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发觉,她的语声之中已带上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幽怨。
陈默闻言,也不禁愣住了。
是啊,却是为何?
他只觉自己临行之前理当要来见她一面,与她道个别。
这念头来得自然而然,仿佛天经地义一般,他从未深思过其中缘由。
他沉吟片刻,答道:“因为……师姐待我,与旁人不同。于陈默而言,师姐有再造之恩。临行在即,理当叩别,方不失为人之礼数……”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白晓琳猛地打断了。
“只有再造之恩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似冰层乍裂。
陈默一怔。
只见白晓琳一步踏前,逼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陈默!在你心中,我白晓琳……就只是一个于你有恩的师姐而已么?!”
她语音激烈,双肩微微颤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似有水光闪动,又似有火焰燃烧。
陈默登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对白晓琳,究竟是何情愫?
是依赖,是信赖,是亲近……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是否是男女间的喜欢,是否是倾心相许的爱恋,他不知道。
他的心,早就被那个叫沐春晖的女子伤得千疮百孔,又被这吃人的宗门搅得一片混沌。
情之一字,于他而言,早已是畏途,是穿肠的毒药。
他不敢碰,亦不想碰。
望着眼前女子那满含期盼与伤痛的目光,他张了张口,却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