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老者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话语,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寂静的堂屋内,每一字都敲打在陆家爷孙紧绷的心弦上。“永堕虚无”四个字,更是精准地戳中了他们刚刚从古老兽皮卷轴上窥见的、那最深的恐惧。
陆怀真苍老的手按在冰冷的门闩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开门?门外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但其深不可测的感知力已然令人心惊。不开?正如其所言,若真有恶意,这扇木门恐怕形同虚设。
他深吸一口气,与孙子交换了一个决绝的眼神。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被动猜疑,不如直面探个究竟。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拉开。
门外月光如水,洒落阶前。只见一位身着朴素灰色长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负手立于门外。他身形不高,略显清瘦,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乍一看仿佛只是一位寻常的邻家善翁,周身竟无半分修行者的凌厉气息或是阴邪之感。
然而,陆昭衍那敏锐的感知却在此刻发出了尖锐的警告!他眼中的世界与常人不同,能“看”到气息流动。在这老者温和的表象之下,他周身的气息圆融一体,浑然天成,仿佛与周围的夜色、微风、乃至脚下的土地都完美地融为一体,无迹可寻!这种“无”,比任何强大的气场更让人心悸,这分明是修为已至返璞归真、深不可测的境地!
“深夜叨扰,还望海涵。”灰衫老者微微一笑,目光温和地扫过陆怀真,最终落在陆昭衍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血肉,直视其丹田内那团冰冷的阴元与更深处的契约印记,“这位小友,煞气缠身,阴阳逆乱,然根基未绝,灵光未泯,尚有一线造化。老夫不才,或可一试。”
他话说得客气,脚步却已自然而然地迈过门槛,走入堂屋。陆怀真竟生不出丝毫阻拦的念头。
老者进屋后,目光在堂屋内微微一扫,掠过那盏摇曳的油灯、供奉的祖师牌位,最终在那紫檀木盒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却并未点破。他仿佛对屋内的阴寒气息和陆昭衍那非人的状态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那张旧方桌旁,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小友,请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韵律。
陆昭衍看向爷爷,陆怀真面色凝重,微微颔首。事已至此,只能见机行事。
陆昭衍依言坐下,与老者隔桌相对。离得近了,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老者身上那种“空无”般的可怕境界,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放松心神,勿要抵抗。”老者微微一笑,缓缓伸出了他的右手。那只手保养得极好,皮肤细腻光滑,指尖圆润,与他苍老的容貌略有些不符,更像是一双年轻琴师或医生的手。
他的动作看似缓慢,却精准无比地搭在了陆昭衍放在桌面的左手手腕之上。
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陆昭衍浑身猛地一僵!
那并非冰冷的触感,而是一种温润平和、仿佛带有生命力的暖意。但这股暖意一进入他的体内,却如同滚烫的烙铁闯入了冰窖,与他丹田内那团死寂冰冷的阴元以及经脉中流淌的寒气,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嗤——
极其细微的、仿佛冰火交锋的声响在陆昭衍体内响起!他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体表甚至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然而,那老者的手指却如同磐石般稳固,脸上的温和笑意丝毫未变。那股温润的暖意看似柔和,实则坚韧无比,竟强行抵住了阴寒的反噬,如同最精巧的探针,缓缓地、坚定不移地向着他的经脉深处探去,直奔丹田气海!
陆昭衍紧咬牙关,全力运转阴元抵抗,却发现自己在那股温润力量面前,竟如同螳臂当车,根本无法阻止其分毫!这老者对力量的掌控,已臻化境!
就在那暖意即将触及丹田阴元的刹那——
嗡!
陆昭衍左手指尖的弯月印记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蓝光!一股浩瀚、冰冷、带着滔天怨怒与无上威严的意志轰然降临!
秦绛的虚影以前所未有的凝实程度显化而出,玄底赤纹的深衣无风自动,她那双冰冷的幽瞳之中,竟首次燃起了实质般的幽蓝火焰,死死地盯住了那只搭在陆昭衍腕间的手!
“放肆!”
清冷的声音如同九天玄冰碰撞,带着不容亵渎的凛然威势,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瞬间朝着灰衫老者席卷而去!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盲叟重伤的恐怖威压,那灰衫老者只是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搭在陆昭衍腕间的手指并未收回,只是指尖那温润的暖意微微一转,化作一层极其淡薄、却坚韧无比的透明光罩,竟将秦绛那恐怖的寒意尽数隔绝在外,未能侵入他分毫!
“原来如此……竟是‘皇殒’之念护体,难怪,难怪……”老者恍然般低声自语,看向陆昭衍的目光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小友福缘之深……亦或劫难之重,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他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抵挡住秦绛的含怒一击,并一口道破其根脚!
秦绛的虚影微微晃动,显然也意识到了对方的可怕,但她冰冷的意志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更加凝聚,与那老者的无形力场在方寸之间形成了僵持。
老者并未继续与秦绛对抗,他的主要目的似乎仍是探查。那股温润的暖意巧妙地绕开了秦绛意志最集中的区域,再次向着陆昭衍丹田探去。
这一次,陆昭衍感到那暖意并非强行突破,而是化作无数细若游丝的触须,轻柔地拂过他丹田内那团冰冷的阴元,拂过那枚深种的弯月印记,甚至……试图向着印记更深处、那与秦绛本源连接的地方探去!
就在这时,老者脸上的温和笑意第一次微微收敛,露出了些许凝重之色。他的手指微微一顿,仿佛触摸到了什么极其可怕、远超他预料的东西。
他闭上眼睛,手指依旧搭在陆昭衍腕间,眉头微蹙,仿佛在仔细品味和解读着指尖传来的信息。
堂屋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三种无形力量在方寸间相互倾轧、试探的微弱异响。
陆怀真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老者缓缓睁开双眼,眼中那古井无波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震撼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怜悯?
他缓缓收回手指,那温润的暖意如潮水般退去。
他看了一眼周身寒气依旧凛冽、如临大敌的秦绛虚影,又看向脸色苍白、眼中惊疑不定的陆昭衍,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好一局‘偷天换日’……好狠的‘魙’道手段……”老者喃喃自语,声音虽轻,却如惊雷般炸响在陆家爷孙耳边!
他果然知道“魙”!
“前辈……”陆怀真急忙开口。
老者抬手,止住了他的问话,目光重新变得深邃难测:“老夫今日前来,并非为敌。只是察觉此地气机剧烈动荡,阴煞冲霄,更有……一丝不该存于世间的‘魙’气泄露,故来一探。”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陆昭衍身上,语气变得无比严肃:“小友,你已身陷万年未有之巨网中央。你所中的,并非简单阴婚契约,此契更深层,乃是以你之躯为‘桥’,窃取‘皇殒’之力,妄图浇灌‘魙’坛,助那幕后之人完成最终的‘虚无转化’!你活,则为其提供源源不断之力;你死,则你的魂魄与这‘皇殒’之念,将成为仪式最后的祭品,助其彻底功成!无论生死,你皆在其算计之中!”
这番话,比之前的任何猜测都要骇人听闻!陆昭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与祭品!
“至于你……”老者目光转向秦绛的虚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公主殿下,或者说……‘帝女’阁下?您的陨落,恐怕也并非简单的宫廷倾轧吧?那场‘皇殒’,是否也与这‘魙’坛的初次尝试有关?”
秦绛的虚影剧烈波动了一下,周身的寒气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暴怒,仿佛被这句话彻底刺痛了最深最痛的伤疤!但她却没有立刻发作,只是那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
老者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轻轻摇头,似有无限感慨:“万载轮回,宿怨难消。然棋子……亦有破局之时。”
他站起身,不再多言,仿佛只是来完成一次确认与提醒。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只是留下最后一句话:
“城隍庙街,非祭坛入口,乃其‘排泄污秽’之出口。真正的‘魙’坛核心……在‘镇水铁牛’之下。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然融入门外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堂屋内,死寂良久。
老者的到来与离去,如同一场幻梦,却留下了足以颠覆一切的可怕真相和无尽的谜团。
陆昭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润的暖意。
而秦绛的虚影,依旧僵立在原地,周身寒气翻涌,那冰冷的沉默之下,是即将爆发的、积压了千年的惊天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