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绛那句关于祭坛镇压“错误”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寂静的堂屋,带来一阵更深沉的寒意。她并未再多言,虚幻的身影在留下一室冰冷后,便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出现,只余下那令人心悸的余威和未尽的谜团在空气中盘旋。
陆怀真伫立良久,才缓缓收回目光,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沉重的思虑。那座祭坛所牵扯的,恐怕远超乎他的想象,甚至可能与秦绛被陷害埋葬的千古冤屈有着某种可怕的关联。但眼下,孙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已无暇深究。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沉重的思绪,目光落回《纸扎名录》之上。指尖划过泛黄脆弱的纸页,最终停留在了记载着“凝阴术”的那一页。
这一页的图文,与其他扎纸术法截然不同。没有精巧的结构图,只有一幅盘膝而坐的人形轮廓,周身绘制着无数细密如蛛网、却又暗合某种玄奥规律的线路,仿佛在演示气机运转。旁边的文字更是艰深晦涩,充斥着“引煞入髓”、“阴火锻魂”、“灵台守一”等令人望而生畏的字眼,其间更反复提及“心志不坚者,必遭反噬,化为只知汲取阴煞的行尸走肉”。
代价,赫然是施术者的人性与体温,逐步走向非人之境。
陆怀真的手微微颤抖。将这术法授予孙子,无异于亲手将他推向一条无法回头的幽冥之路。但看着陆昭衍愈发青白的脸色和眼中难以掩饰的痛苦,他别无选择。
“昭衍,”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此术凶险,远超以往任何。过程如同万蚁噬心,阴火灼魂,你需谨守灵台最后一点清明,绝不能迷失其中,否则……爷爷也救不了你。”
陆昭衍艰难地点了点头,牙关依旧因寒冷而磕碰作响,眼神却异常坚定:“我……明白。”
事不宜迟。陆怀真强压下心中悲怆,立刻着手准备。
“凝阴术”需在极阴之地进行,引地脉阴煞或强大阴灵之气为辅。老宅阴气虽重,却还不够。陆怀真选择了后院那口早已废弃的老井之旁。井通地下,常年不见日光,本就是阴气汇聚之所。
他在井边用墨斗弹出一个标准的八卦图形,但并非用以辟邪,而是以朱砂混合黑狗血,在八卦外围逆向绘制了“聚阴符”。又以七盏小油灯,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倒悬置于井沿,灯油乃是以尸油混合特殊草药炼制,点燃后发出幽绿色的、毫无热量的冷光,名为“引魂灯”,用以吸引并汇聚周遭阴煞之气。
最后,他在阵法中心铺上一个破旧的蒲团,让陆昭衍盘膝坐于其上。
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月上中天,却仿佛不忍窥视这逆天而行的术法,将清辉吝啬地收敛于云后。后院之中,唯有七盏幽绿的引魂灯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将八卦阵映照得一片阴森,井口中不断有肉眼可见的、淡灰色的阴寒地气被牵引而出,融入阵中。
气温骤降,呵气成霜。院中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生机,变得萎黄枯槁。
陆昭衍坐于阵眼,只觉得四面八方有无穷无尽的冰冷气息如同潮水般涌来,疯狂地钻入他的毛孔,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那感觉,并非单纯的寒冷,更带着一种腐蚀性的、充满负面情绪的煞气,试图撕裂他的意识。
“凝神!念咒!”陆怀真立于阵外,手持一枚铜铃,猛地摇动!
清脆却又带着驱邪力量的铃声穿透阴寒,如同警钟敲在陆昭衍的心头。他急忙依照名录所载,在心中默念起那拗口而古老的“凝阴咒诀”。
咒语一起,他周身那些被强行引入的阴煞之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不再胡乱冲撞,而是顺着咒语引导的路线,开始在他体内特定的经脉中疯狂运转!所过之处,经脉如同被冰刀刮过,剧痛与冰寒交织,几乎要让他昏厥过去。
他的皮肤表面,那些灰黑色的血管纹路愈发清晰,甚至开始微微凸起,如同有无数细小的黑色虫子在皮下蠕动。他的脸色由青白转为一种死寂的灰败,嘴唇彻底变成了紫黑色。
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中,那盘踞在心脉深处的、源自秦绛的契约寒气,却仿佛受到了滋养,变得愈发凝练和强大,甚至开始反过来主动引导、吞噬那些外来阴煞,将其转化为更精纯的阴元,沉入他的丹田气海。
这个过程凶险万分。外来的地脉阴煞狂暴无序,秦绛的契约寒气虽精纯却冰冷霸道,陆昭衍自身微弱的心神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便会被任何一方彻底吞噬。
他紧守着一丝清明,凭借强大的意志力,艰难地平衡着三种力量,依照咒诀引导运转。
渐渐地,他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体温彻底消失,触摸上去如同冰冷的玉石。呼吸变得极其缓慢而微弱,半晌才有一次。但与此同时,他的五感却在阴气的淬炼下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地下虫蚁的爬行,“看”到空气中飘荡的淡淡阴气流动,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远处街道上游魂的轨迹。
院中的陆怀真看得心惊肉跳,手中的铜铃不敢停歇,时刻准备着一旦情况不对便强行中断术法,即便那可能会让陆昭衍遭受更严重的反噬。
就在这时,那一直静静悬浮于陆昭衍身侧、仅有他能清晰感知的秦绛的虚影,忽然动了一下。
她似乎对陆昭衍能初步掌控阴气感到一丝微弱的满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欲。她缓缓抬起虚幻的手,再次点向陆昭衍的眉心。
这一次,涌入的并非力量,而是一段极其残破、却蕴含着某种古老韵律的意念碎片——那是一小段残缺的、关于如何更高效引导和炼化阴煞的法门,远比《纸扎名录》上记载的更加精妙,却也更加……非人!
这法门如同本能般烙印在陆昭衍的意识中,他下意识地依照运转。
效率陡然提升!周身阴煞之气的炼化速度加快了数倍,痛苦也随之加剧,但丹田内的阴元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充盈。他身体异化的速度也随之加快,指甲开始变得乌黑锐利,瞳孔深处隐约闪过一抹幽蓝的光芒。
“你!”阵外的陆怀真显然察觉到了孙子的变化,又惊又怒,却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昭衍在秦绛的“帮助”下,在这条非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漫长的煎熬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陆昭衍体内最后一丝狂暴的地脉阴煞被彻底炼化,融入丹田阴元之中时,七盏引魂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齐齐熄灭。井口不再有阴气涌出,后院阵法内的极寒气息缓缓消散。
陆昭衍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眼眸黑白分明,却深邃得不见底,仿佛蕴藏着两潭古井幽泉,再无半分少年人的鲜活气息。脸色依旧苍白,却不再是病态的青灰,而是一种冰冷的、玉石般的质感。他周身的阴寒之气已然内敛,不再外泄,但站在他身边,依旧能感受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
他成功了。
“凝阴术”初成。
他活了下来,甚至感觉体内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五感敏锐得超乎想象,心念微动,便能察觉到方圆数十丈内细微的阴气流动。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与“人”这个概念,已经隔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他的心跳缓慢得近乎停滞,血液冰冷不再流淌温情。看向爷爷担忧的脸庞,心中虽有关切,那情绪却仿佛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修长、指甲乌黑的手指,一股非人的力量在其中涌动。
秦绛的虚影依旧静静地站在他身侧,那双冰冷的幽瞳注视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经过精心淬炼的作品。
“感觉……如何?”她那清冷的声音直接在他心间响起。
陆昭衍沉默片刻,感受着体内那冰冷死寂的力量,缓缓开口,声音也变得低沉而缺乏起伏:
“很好……从未如此……‘清醒’过。”
陆怀真走上前,仔细探查了他的脉象,手指触及那冰冷的皮肤,老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脉象沉迟坚涩,非人非鬼,赫然已是“凝阴体”初成的征兆。
“唉……罢了,活着就好。”老人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收拾起阵法残局。
就在此时,陆昭衍敏锐的新感知力,忽然捕捉到院墙之外,极远处的一条小巷中,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周遭阴气格格不入的波动——那波动中,夹杂着一丝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阴煞墨气息,以及一种活人受伤后的血气!
是那黑衣人?!他果然在附近窥伺,并且似乎……受了伤?是因为秦绛昨日破阵的反噬?
陆昭衍猛地站起身,那双冰冷的眸子望向波动传来的方向。
新生的、冰冷的力量在他体内无声奔涌。
狩猎,或许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