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回廊上刺眼的阳光和赵全那如同烂泥般瘫软的背影。殿内，依旧是那片昏红与死寂交织的囚笼，浓重的血腥味被更浓郁的檀香和药味覆盖，却依旧顽固地渗透在每一寸冰冷的空气中。
秦湘湘的脚步虚浮，额角布条边缘新渗出的暗红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目。刚才在门外那番震慑赵全的举动，看似雷霆万钧，实则榨干了这具重伤身体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每一步都牵扯着肋骨断裂般的闷痛和噬心蛊余毒带来的阴冷悸动。
她没有看矮榻上的祁瑾晏，也没有看角落阴影里如同石雕的李峰。冰冷的目光径直掠过一片狼藉的地面，最终定格在寝殿内侧一扇不起眼的、通往小厨房的窄门上。
“春桃，”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药至小厨，闭门，生火。”
“是！王妃！”春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随即是钥匙转动锁芯的轻微咔哒声，和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秦湘湘不再停留，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步走向那扇窄门。她的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片奢华的黑暗吞噬，却又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韧。
推开窄门，一股混合着油烟、陈旧木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厨房不大，陈设简陋，只有一口半旧的黄泥小灶，一个水缸，一张粗糙的木案。此刻，灶膛里已经燃起了微弱的火苗，映照着春桃忙碌而专注的侧影。她正小心翼翼地将刚刚取来的药材摊开在木案上，动作虽显笨拙，却异常认真。
秦湘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扫过案上的药材：色泽暗淡、根须不全的劣质三七，细小干瘪的茜草，几片边缘发黄的白术，还有一小块品相尚可、却带着可疑暗斑的当归……无一不是药库底层压箱底的次品，甚至可能是被赵全克扣下来的陈年旧货。
一丝冰冷的嘲讽在她眼底深处掠过。柳氏的“关照”，还真是无孔不入。
“王妃，药……药都在这儿了。”春桃看到秦湘湘进来，连忙让开位置，声音带着紧张和一丝羞愧，“库房里……好的都被锁着，赵管事只给开了最外面的几个柜子……这些……这些怕是不太好……”
“无妨。”秦湘湘的声音平淡无波。她走到木案前，伸出那只缠着布条的手。指尖拂过那些品相低劣的药材，动作缓慢而稳定，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职业本能。或捻，或嗅，或置于掌心感受其微弱的药气流转。
春桃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只见王妃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块带着暗斑的当归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她的手指拈起那几片边缘发黄的白术，指尖微微用力，竟将最外层发黄的部分如同剥橘子皮般，极其精准地剥离下来，只留下中间一小点色泽稍润的根芯。
接着是茜草，她只取靠近根部的深红部分，其余弃之不用。劣质的三七更是被挑剔地只刮下一点点深褐色的粉末。
动作娴熟，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物尽其用，将药材中仅存的一丝有效成分压榨到极致。
“水。”秦湘湘的声音打断春桃的呆愣。
春桃慌忙去舀水。秦湘湘却指向水缸旁一个积了层薄灰的陶罐：“用那个煮雪水。” 那是昨夜春桃偷偷收集的、相对干净的雪水。
春桃不敢多问，立刻照办。
冰冷的雪水注入半旧的陶罐。秦湘湘将处理好的、仅剩一点点的药材碎末投入水中。她没有立刻生火，而是从袖袋深处，摸出了那几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银针。
春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又是针！她想起了昨夜王爷被刺时的痛苦，也想起了刚才王妃用针引药的惊险一幕。
秦湘湘拈起一根最短的银针，探入冰冷的雪水中，指尖极其轻微地捻动。这一次，她捻动的速度、角度、力度都极其诡异，时而如蜻蜓点水，时而如灵蛇钻探。春桃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那根细针在清水中搅动起肉眼难辨的、极其细微的漩涡。
片刻之后，秦湘湘才收回针，将陶罐置于灶上微弱的火苗之上。
火舌舔舐着粗糙的罐底，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秦湘湘却没有离开，她搬过一张矮凳，直接坐在了灶膛前。昏黄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苍白如纸的侧脸，额角的布条和脖颈的青紫在光影中显得格外狰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却如同寒潭倒映着火焰，平静地注视着罐中开始泛起细微气泡的雪水。
她伸出那只缠着布条的手，不是去拨弄柴火，而是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悬在了陶罐上方蒸腾而起的水汽之上！
指尖距离滚烫的水汽不足一寸！灼热的气息瞬间灼烤着她苍白的皮肤！
春桃吓得差点惊呼出声！她想提醒王妃小心烫伤，却看到王妃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那灼热的水汽根本不存在！
秦湘湘的指尖，在水汽上方极其缓慢地画着圈。动作玄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并非凭空乱画，更像是在引导、梳理着那蒸腾的水汽和其中蕴含的、极其微弱的药气！
随着她指尖的划动，灶膛里原本微弱的火苗，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竟开始以一种极其稳定、均匀的态势燃烧起来，既不猛烈，也不衰弱，恰到好处地维持着陶罐内药液的温度。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陶罐内药液翻滚的咕嘟声，以及秦湘湘那微弱却异常平稳的呼吸声。
一股极其奇异的药香，开始在小厨房内弥漫开来。那香气并不浓郁，甚至有些寡淡，却异常纯粹、清冽。不同于普通汤药的苦涩，这股香气带着一种冰雪初融般的冷意，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月下幽兰般的清甜。香气钻入鼻尖，竟让春桃因为紧张而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丝。
春桃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诡异又神奇的一幕。王妃……她到底在做什么？那悬在蒸汽上的手指……那仿佛能控制火候的意念……还有这奇特的药香……
不知过了多久，陶罐内的药液已经浓缩成浅浅一碗，色泽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近乎透明的琥珀色。
秦湘湘悬在蒸汽上方的手指终于缓缓收回。她的额头已布满细密的冷汗，指尖被灼烤得微微发红。她的眼神深处，也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熄火。”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
春桃连忙撤去灶膛里的柴火。
秦湘湘取过一个干净的粗瓷碗，将陶罐中那浅浅一碗琥珀色的药液小心翼翼地倾倒出来。药液清澈见底，没有丝毫杂质，散发着那奇异的、清冽又微甜的冷香。
她端着药碗，转身，走向通往寝殿的窄门。步履依旧沉重虚浮，但每一步都异常稳定。
推开窄门，寝殿内昏红的光线涌入。祁瑾晏依旧靠在矮榻上，闭目调息。李峰如同沉默的影子，守在角落。但秦湘湘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她踏入殿门的瞬间，两道目光如同实质般瞬间聚焦在她身上——一道冰冷探究，一道警惕审视。
她无视了那两道目光，径直走到祁瑾晏的矮榻前。药碗中升腾的、带着奇异冷香的雾气，在昏红的烛光下氤氲散开。
祁瑾晏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墨玉般的瞳孔深不见底，视线第一时间落在了秦湘湘手中那碗琥珀色的药液上。那奇异的、清冽中带着微甜的香气钻入鼻端，与他体内那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冷蛊毒形成极其强烈的反差，让他混乱的内息竟莫名地平和了一丝。
他的目光上移，落在秦湘湘苍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上，落在她额角那再次被汗水浸湿、渗出暗红的布条上，落在她脖颈间那触目惊心的青紫指痕上……最后，定格在她那双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眼眸上。
那双眼睛，此刻倒映着烛光，也倒映着他此刻苍白虚弱的影子。没有邀功，没有解释，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手中端着的，不是救命的药，而是一碗普通的白水。
“药好了。”秦湘湘的声音嘶哑平淡，将药碗递到祁瑾晏面前。
祁瑾晏的目光死死地锁住那碗琥珀色的药液。理智在疯狂地拉扯。这药……太诡异了！这香气，这色泽，绝非寻常汤药！这女人手段莫测，昨夜刚用针制住他，今日又端来这碗来历不明的东西……她到底想做什么？
体内那被暂时压制的蛊毒蠢蠢欲动，心脉处那如同琉璃碎裂般的隐痛时刻提醒着他濒临崩溃的边缘。这碗药，是唯一的希望？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他缓缓地抬起那只未被刺伤、却依旧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在距离碗沿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微微颤抖着。
空气中弥漫着那奇异的冷香，和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僵持。
秦湘湘端着药碗，一动不动。她的手臂因虚弱而微微颤抖，药碗中的琥珀色液体也随之荡开细微的涟漪。她的目光平静地看着祁瑾晏眼中那翻腾的惊疑、戒备和挣扎，没有催促，没有解释，如同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许久。
祁瑾晏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那只悬停在碗沿上方的手，终于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重，猛地落下，稳稳地抓住了那滚烫的碗壁！
灼热的温度瞬间灼痛了他的掌心，但他仿佛毫无所觉。墨玉般的瞳孔深处，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决断取代。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秦湘湘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逼到绝境的无奈。
然后，他猛地仰头！
琥珀色的药液，带着那奇异的清冽微甜气息，如同冰冷的溪流，尽数灌入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