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声钟响在宫道上荡开,余音撞上回廊的石柱,又反弹进夜风里。秦无月低头看着袖口那抹暗红,血顺着玉簪滑落,在布料上晕出一小片湿痕。她没去擦,只是松开了手指。
玉簪坠地,发出轻微的一响。
她抬眼,目光落在帝悬在半空的手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他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陛下,请收回您的手。”
帝没动,也没说话。
“您说爱我。”她继续说,“可您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您留下的不是人,是执念。”
“我不需要知道。”帝终于开口,“我只知道你现在站在我面前,而我不想你走。”
“可我必须走。”她说,“我不是来谈情的。我不是来求安稳、求庇护的。我是来完成任务的。”
“任务?”帝眼神微动,“什么任务?你要找的东西,真的值得你放弃一切?包括……被人真心对待的机会?”
“值得。”她答得很快,“哪怕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人真心对我,我也不能接受。因为一旦动心,我就输了。”
“输什么?”
“输掉轮回资格。”她直视他,“每世百人情感救赎,是我唯一的路。若中途生情,前功尽弃。不止是我,连那些被我救过的人,也会重回劫难。我可以死,不能毁他们。”
帝沉默片刻,忽然冷笑:“所以你就把自己关起来?不看,不听,不碰,不说?你以为这样就能守住本心?可你明明在抖。”
秦无月没否认。她的指尖确实在颤,连带腕骨处一阵阵发麻。命盘在识海深处灼烧,像有火线缠绕经脉,提醒她此刻正站在情劫边缘。
“我知道我在抖。”她说,“我也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守着我,看着我吃药,替我担风险。这些我都记得。可正因如此,我才更要走远一点。”
“为什么?”
“因为你是帝王。”她声音低了些,“你说可以舍江山留我,可你不会真这么做。等哪天朝臣逼宫,宗室施压,你会亲手把我推出去。到那时,我不恨你,但我会后悔——后悔让自己信了温柔。”
帝瞳孔一缩。
“我不是在指责你。”她补充,“我只是看清了结局。你在位一日,就不可能真正抛下一切。而我若留下,迟早会成为你的软肋、别人的刀靶。与其等到那一天,不如现在就断干净。”
“断?”帝声音哑了,“你说断就断?你知道我为了你能活下来,翻遍了多少古籍?查了多少禁术?就连你中毒那天,太医说无解,是我强行下令用活人试药方,死了七个,才找出解法!”
秦无月呼吸一滞。
“我不知道。”她说,“没人告诉我这些。”
“我不让任何人说。”帝盯着她,“因为我不想你背负愧疚。我想你走得轻松些。可你现在告诉我,你要走,还说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
“本来就不是。”她咬住下唇,再开口时已换上冷意,“我是皇后,仅此而已。封后诏书上写的是职责,不是情分。您给我的尊荣,我受着;您要我理的政事,我办着。但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所以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我看过了。”她说,“从你第一次在太极殿默许我动兵符开始,我就看清了你的心意。正因为看清,才更不能回应。”
帝猛地抓住她的手腕:“那你现在听着——我不在乎你有没有任务,不在乎你来自哪里。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在这个世上,我就有希望。”
秦无月没有挣脱。
“活着不是目的。”她说,“完成才是。我宁可死在路上,也不愿苟安宫中,忘了自己是谁。”
“你到底是谁?”帝声音陡然提高,“一个连名字都可能是假的女子?一个总在深夜独自出行、写下遗令的女人?你说你要完成任务,可你有没有问过自己,是谁给你下的任务?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
秦无月眼神一凛。
“不该问的,我不问。”她说,“我只做该做的事。”
“可你已经怀疑了。”帝逼近一步,“你查《天官录》,追老太监,探废观井底。你不只是为了流言。你在找身世真相,而有人不想让你找到。你知不知道,每次你靠近西苑,宫里的值夜名单都会被重置?连司礼监的记录都会消失?这不是巧合。”
秦无月心头一震。
她确实察觉异常,但从未想过有人系统性地抹除痕迹。而现在,这个人亲口告诉她——他知道。
“所以呢?”她压下波动,“就算有人拦我,我也得往前走。停一步,就是退一万步。”
“那你有没有想过,”帝缓缓松开她的手,“也许真正的答案,不在井底,而在你不愿面对的地方?比如……你其实早就感觉到了,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偶然?”
秦无月后退半步。
“别说了。”她打断,“无论你是不是真心,我都不能接。情之一字,于我如毒。沾一口,魂碎;动一念,命陨。我已经历过太多世界,看过太多因爱成疯的人。我不想变成那样。”
“可你已经在变了。”帝低声说,“你不再完全冷漠。你会犹豫,会疼,会怕伤人。这才是活着的样子。而你所谓的‘坚守本心’,不过是在害怕——怕自己真的动心,怕任务失败,怕辜负所有人的期待。”
秦无月闭眼。
识海中的命盘剧烈跳动,那根细线几乎要断裂。她感到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压住。
她知道他说得对。
她确实在变。她开始在意某些目光,记住某些语气,甚至会在梦里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叫她“阿月”。但她更清楚,这种变化正在把她推向深渊。
“怕就对了。”她睁开眼,“正因为怕,我才必须狠。我可以孤独,不可以堕落。我可以痛苦,不可以迷失。我可以辜负你,但不能毁了那些等着被救的人。”
帝看着她,许久未语。
风重新吹起,卷起她的斗篷一角。远处最后一声钟响消散在夜色中。
“你要去西苑。”他说。
“是。”
“明知那里危险?”
“明知。”
“也不回头?”
“不回。”
帝缓缓抬起手,这次不是拦,也不是拉,只是轻轻拂过她肩头一片落叶。动作极轻,像怕惊走什么。
“那你走吧。”他说,“我不拦你。禁军不会出动,西苑也不会封锁。你想查什么,尽管去查。”
秦无月愣住。
“为什么?”她问。
“因为如果你连这点自由都没有,那我所谓的情,也不过是囚笼。”他退后一步,让出道路,“但我告诉你——无论你走多远,我都在这里。你不回来,我就等。你回来了,我就在。”
秦无月没说话。
她转身,脚步落下,一步步穿过回廊阴影。斗篷翻飞,背影渐远。
帝站在原地,手垂在身侧,指节泛白。
她没有回头。
也没有停下。
青石路上,那一滴血从袖口滑落,砸在地上,绽开如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