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手中的剑终于入鞘,秦无月转身离去。她脚步未乱,肩背挺直,却在跨出校场最后一阶时微微一顿。风从背后吹来,带着铁锈与霜气,也带来了副将被押走时衣甲摩擦的轻响。
主帐内烛火已换,新灯芯燃得稳定,不再跳动。她走入帐中,未唤人,径直走向案首。青玉小印被取出,轻轻置于桌角,位置恰好压住一张尚未展开的布防图边缘。她闭目,指尖抵住眉心,识海如镜面般缓缓铺开昨夜至此刻的所有画面。
副将跪地认罪,声音嘶哑,供述流畅——唯独三次停顿,皆在提及“指令”之前。第一次,他眼睑微颤,目光掠向东南方向;第二次,喉结滚动,右手不自觉抚过袖口内侧;第三次,呼吸短促,额角渗出细汗,却强行低头掩去神色。
这些细节,当时未深究。如今回溯,每一处都像丝线末端的结,牵动整张网。
她睁眼,抬手召来亲卫。“调取三日来所有非军籍人员通行记录,重点查一名自称游学文士者,五日内七次入营,由副将亲自引见。”
亲卫领命而去。不到一盏茶工夫,薄册呈上。秦无月翻页,指腹划过登记栏。姓名:子昭。籍贯:楚南。事由:献策安边。引荐人:副将。每次停留时间,均在半个时辰左右,不多不少。最后一次入营,正是昨夜行刑前两个时辰。
她合上册子,目光落在“子昭”二字上。字迹工整,墨色沉稳,但纸面右下角有轻微折痕,似曾折叠藏于袖中。她不动声色,将册子搁置一旁。
“传令,暂停一切对外文书传递,封锁东南溪谷通道,未经我许可,不得放行任何信使出营。”
亲卫迟疑:“若敌军趁机突袭?”
“那就让他们来。”她语气温淡,“现在,我要的是安静。”
帐外脚步渐远。她起身踱步至屏风后,取出命簿,在空白页写下三行字:
副将供词存疑。
文士出入频繁。
情报周期吻合。
写罢,她凝视片刻,提笔将“文士”圈起,旁注:“查子昭”。
随后,她唤来一名心腹,低声吩咐:“你扮作副将旧部,去地牢外走一趟。就说那文士今日又来了,带了军师亲笔批语。”
心腹领命退下。她坐回案后,静等。
约莫半炷香后,亲卫回报:“地牢外有人低声议论,副将听见‘批语’二字时,呼吸骤变,左手抠进掌心,血痕已现。但他始终未开口,也未抬头。”
秦无月点头,未显意外。真正受控之人,不会轻易暴露反应。可身体本能,骗不了人。
她起身,走到帐门边。铜铃阵悬于帘外,十六枚小铃按八卦方位排列,风吹则动,声辨方向。她伸手轻拨其中一枚,铃音清越,余韵悠长。这是她昨日布下的监听之阵,凡有异动,必留痕迹。
“再查那文士上次离开的方向。”她道。
“是东北林道,通往旧驿站。”
她眸光微闪。东北方,并非敌军主力所在,亦非商旅常路。但那里有一条废弃驿道,通向边境暗哨。若用于传递消息,极为隐蔽。
她回到案前,摊开半卷残破天书。书页泛黄,边缘焦黑,仿佛曾遭雷击。她默念“因果牵引”,指尖轻抚纸面。书中浮现出一道极淡的光痕,蜿蜒而起,指向东北方位。
她未动声色,只将天书收起,转而取出一份伪造的军报——内容为粮道变更路线,标注清晰,笔迹模仿主帐文书官风格,夹层中特意留下一道折痕,与副将曾翻动过的那份完全一致。
她命人将其放入副将原用的文书匣中,置于案角显眼处,而后下令:“今夜加强哨戒,尤其东北林道,若有飞鸟掠空,立即示警。”
夜幕降临,主帐灯火未熄。她端坐案后,手中握着青玉小印,表面冷静,实则神识全开。
子时三刻,哨兵急报:“一只信鸽自东北林间起飞,羽翼带墨,飞行轨迹异常。”
她立刻起身,取来当日文士留下的拜帖残片,对照灯光细看。残片上墨迹未干透,隐约可见一层暗色涂层。她以指腹轻擦,墨色微融,与信鸽羽翼上的标记完全一致。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而冷:“原来你才是那根线。”
她未下令追捕,亦未调动兵马。反而命人撤去东北方向明哨,只留暗桩监视路径。她知道,此刻若动手,对方必断线隐匿。唯有放其传递,才能顺藤摸瓜,牵出幕后真正的执棋者。
她回到主帐,将信鸽带回的羽毛置于灯下。羽根处刻有极细符号,形如古篆“归”字,但末笔勾挑角度特殊,非中原笔法。她取出命簿,在“查子昭”下方添了一句:“墨痕为记,羽传归令,非寻常游士所用。”
然后,她提笔写下新的命令:
明日午时,准“子昭”入营,称有新策献上。
接待仍由副将旧属负责,不得透露其已被监禁。
文书匣照常开启,军报照常流转。
她在最后加了一行小字:**诱饵已布,静待收网。**
帐外风止,铜铃无声。她坐在灯下,手指缓缓摩挲青玉小印的棱角。这枚印,养父临终所赠,能镇天书、压邪气,也曾替她挡过三道索魂咒。如今它静静躺在掌心,温润依旧,却仿佛感知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微微发烫。
她忽然想起将军在校场上的那一问:“下一世,你还愿意信一个人吗?”
她当时未答。现在也不会答。
因为她知道,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谁在操纵这场“信”的游戏。
她起身,走到帐后密格前,取出一块未启用的青铜符牌。牌面空白,背面刻有轮回管理局的隐纹。她将指尖咬破,滴血于符牌中央。血珠滚落,未散,反而沿着纹路缓缓游走,最终凝聚成一个字:**踪**。
这是她私藏的追踪令,未经司命批准,动用一次损半魂。但她已顾不得那么多。
符牌收起,她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那封伪造军报上。纸面平整,墨迹清晰,仿佛真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走向。
但她清楚,真正决定胜负的,从来不是纸上兵戈,而是那些藏在光亮之外的影子。
她抬手,将灯芯拨低三分。火焰收缩,光影骤缩,主帐陷入半明半暗。她的侧脸被切开一道锐利的轮廓,像刀锋立于夜中。
窗外,一只夜枭掠过营墙,翅尖扫落一片枯叶,坠入雪堆,无声无息。
她盯着那片落叶消失的位置,忽然道:“明日若他再来,带他走东路回廊。”
亲卫在帐外应声。
她没再说别的。
笔搁在砚台边,墨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