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着营帐的帘角,灯芯被拨亮三分,火光在铜铃阵上投下细碎颤动的影。秦无月指尖尚染血痕,那枚青铜符牌已收回密格,只余掌心一丝灼意未散。她坐回案前,目光落在摊开的半卷残破天书上——纸面焦黄,裂纹如蛛网,却隐隐泛出微弱的光。
她知道,仅靠追踪令无法看清执线之人的心。诱饵已布,可若不知鱼为何游来,终将错判其行踪。
青玉小印被取出,四角依次压住书页。冷玉触肤,神识稍定。她咬破指尖,血珠滴落,在天书中央缓缓铺展。墨与血交融,字迹未显,纸面先起涟漪。
“因果回溯,命债归源。”
意识沉入识海,画面骤现。
雪夜。城楼。风卷旌旗,血染重甲。一名女子背对月下寒刃,剑未出鞘,已被贯穿胸膛。她倒下时,看见那人跪在身后,手中兵符滴血,面容悲恸至扭曲。“我非叛国……只为救你性命。”他喃喃,“边关守将皆被收买,唯有假死脱身,引敌深入歼之。可你不信,不肯听我说完……”
画面一转,春日校场。柳絮纷飞,文士素衣立于阶下。女将军亲手递过令箭,指尖微颤。他接过时垂眸,袖口滑出一角密信,却被春风卷起,飘入尘土。两人相视一笑,仿佛世间再无隔阂。
再转——轮回门前。两道魂影相对而立。男子执笔欲勾改红线,女子惊退一步。红线崩断,雷光劈落,天地失声。
秦无月猛然抽手,喉间腥甜涌上,一口血喷在天书封皮。她以袖掩唇,指节发白,识海仍残留那双眼睛——不是杀意,不是野心,是千年不灭的痛悔。
原来如此。
所谓子昭,并非为敌国而来。他是前世未能护她周全之人,此生轮回,明知她是将军转世,仍甘冒万险潜入军营,只为靠近她、影响她、扭转那一世的结局。他传递情报,不是为了覆灭北境,而是为了制造一场“必败之战”,逼她退兵,保她性命。
可正因如此,才更危险。
她缓缓合上天书,青玉小印未移。指尖抚过书脊裂痕,动作极轻,如同对待一件易碎之物。但眼底已无迟疑。
情感是最锋利的刀,也是最致命的破绽。他想救她,便可用“她”的安危困住他;他怕她死,便能让她“濒死”一次。
伪造军报仍在案角,她未曾多看一眼。此刻胜负不在纸上兵戈,而在人心深处那一道旧伤。
她起身,走到墙边舆图前。手指划过东路回廊标记处,停顿片刻,又移向东北林道。那里曾有信鸽起飞,羽带墨痕。如今路径已封,暗桩设伏,只等一人踏入。
但她不再急于抓人。
她要让他自己走进陷阱。
转身取来空白命簿,在新页写下三行:
今世文士,前世恋人。
动机非叛,实为赎罪。
欲破其局,先乱其心。
写罢,提笔圈住“赎罪”二字,旁注:“以将军之危,诱其违令。”
她将命簿合起,置于天书之上。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边缘磨损,正面刻“顺天”,背面无纹。这是养父留下的测气铜钱,九十七世轮回中,唯有它始终随她穿越命盘。
她将铜钱置于案心,闭目凝神,默念:“何者为虚,何者为实?”
指风轻弹,铜钱翻转三匝,落地静止。
正面朝上。
她睁眼,神色不动。答案已明:子昭所行虽伪,情意却真。真假交织,最难分辨。但也正因这份真,才最容易被利用。
她重新坐下,提笔另取一页文书,拟写一道调令草稿:
明日午时,东路回廊设巡查岗,由亲卫队轮值,不得携带兵器。
理由:修缮木构,防塌伤人。
写完搁笔,未加盖印。这只是个由头,真正的指令藏在细节里——不携兵器,意味着防卫空虚;亲卫轮值,意味着她本人可能巡至此处。
只要子昭得知消息,必会前来查看。他不会放过任何接近“她”的机会。
她站起身,走向屏风后密格,将天书与命簿一同锁入暗匣。指尖掠过匣面金属纹路,忽觉一阵细微震颤。她顿住,将耳贴近。
里面传来极轻的刮擦声,像指甲划过木壁。
她皱眉,打开匣子。天书静卧其中,毫无异状。可当她伸手欲取时,书页竟自行掀动一页,露出一行从未见过的小字:
“红线未断,魂牵一线,劫数将至,避无可避。”
她盯着那行字,良久未语。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天书记载,也不是养父所传内容。更像是……某种回应。
她将书放回,锁匣,转身吹熄主灯。
帐内陷入昏暗,唯有一盏小烛燃于角落,映得墙上舆图轮廓模糊。她站在原地,听着铜铃阵外风声渐起,又渐渐平息。
忽然,帐帘微动。
不是风吹。是有人在外驻足。
她不动,也不问。
片刻后,脚步声远去,极轻,像是刻意放慢。
她知道是谁。
副将的亲卫,已被她软禁三日。今夜擅自靠近主帐,绝非偶然。必是有人授意——或是试探她的状态,或是传递某种信号。
她走回案前,重新点燃主灯,火光跳跃一瞬,照亮了她眼底的决意。
明日,东路回廊。
她不会出现在那里。
但她会让“将军”出现。
她提笔,在调令背面添了一行小字:
安排替身,形貌相似,举止仿其冷峻。
遇非常之事,即刻咳血倒地,呼“心疾发作”。
笔尖顿住,最后一句缓缓落下:
务必让窗外之人看得真切。
她放下笔,将调令折好,放入文书匣中,压在伪造军报之下。而后解下腰间佩刀,置于案侧。
刀柄冰冷,刃未出鞘。
她坐在灯下,双手交叠于膝,静静等待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过去。
风穿过营区,掠过东北林道,扫过废弃驿站的残垣。一只乌鸦自枯树腾起,翅尖划破晨雾。
军营东门值守士兵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他没注意到,自己脚边的影子,比平时长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