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的秋夜,比江东多了几分湿冷与肃杀。
自周瑜撤回江东养伤后,程普便接下了看守这偌大江陵城的重任。
这座战略重镇,如同一个刚从血与火中刨出的烫手山芋,看似臣服,内里却遍布荆棘。
程普肩上的担子极重。他不仅要整饬城防,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清剿溃散的残兵与伺机而起的盗匪,更要执行一项关乎东吴能否在此地扎根的艰难任务——
向江陵本地的豪强士族征收赋税,以充军资,支撑重建。
然而,这江陵城,历经刘表、曹操乃至刘备势力的短暂影响,早已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泥潭。
这里的权贵,如同江边的芦苇,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
他们早已习惯了在权力的夹缝中左右逢源,利用三方势力交界的地理之便,做着利润惊人的生意,构建起错综复杂的人脉网络。
对于东吴孙氏这个“新主人”,他们表面恭顺,心底却充满了疑虑与不屑,更不甘心将真金白银拱手奉上,去供养一个未必长久的政权。
其中,尤以“杜氏一族”最为跋扈,也最具代表性。
杜海,杜氏家主,此人年过五旬,出身草莽,早年是荆襄一带令人闻风丧胆的匪寇,做些烧杀抢掠的活计。
可乱世给了他洗白的机会,他摇身一变,成了江陵豪强。
但他从不真心效忠任何一方,刘表在时他阳奉阴违,曹操来时他贩卖军械大赚其财,如今东吴入主,他依旧故我。
而杜家凭借着在三方势力中皆有生意和人脉的底气,公然藐视程普的政令,抗拒上缴税收。
更让程普头疼的是,杜海匪性难移,家中蓄养了众多门客家将。
而其子杜衡、其女杜若更是自幼习武,麾下俨然有一支不容小觑的私人兵马。
其他权贵眼见杜家如此强硬,又仗着有其“顶在前面”,便也纷纷效仿,或推诿扯皮,或哭穷叫苦,使得征税事宜举步维艰。
程普是沙场老将,善于冲锋陷阵,可面对这等绵里藏针、借势压人的地方势力,却感到力不从心。
他深知,若不能迅速压服杜家,树立东吴权威,不仅重建江陵成为空谈,恐怕时日一久,城内潜伏的反对势力便会滋生事端,甚至会再次引来北方的曹操或西边的刘备觊觎,届时里应外合,江陵危矣!
在数次交涉无果后,程普迫不得已,这才修书一封,遣快马送往江东,呈报周瑜。
信中,他不仅详述了江陵“表面平稳,实则暗流未息”的现状,更点明了以杜氏为首的地方势力“心未归吴”,亟待强力手段震慑的核心问题。
他恳请周瑜,若身体允许,务必尽快前来南郡上任,以太守之威,定江陵之乱。
这一夜,水汽氤氲,裹挟着长江的腥气与战后未散的焦土味。
曾经的太守府,如今是程普的临时帅帐,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映着这位老将军凝重如铁的面容。
“程将军,您为江陵百姓如此操劳,杜某佩服。”
一个洪亮却带着几分草莽戾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只见杜海带着几名心腹家将,不待通传便已大步踏入堂内。
他身后跟着的一双儿女,更是引人注目。
长子杜衡,二十出头,面容冷峻,按剑而立,目光锐利如鹰。
次女杜若,年方二八,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眉眼间英气勃勃,唇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挑衅意味的笑意。
程普眼底锐光一闪,语气不卑不亢:“杜公深夜到访,有何指教?”
杜海大手一挥,声若洪钟:“指教不敢当!只是程将军这几道政令,尤其是这加征赋税、清查田产以充府库之策,怕是逼得我等没有活路了!”
他环视身后那些被迫前来、面色惶惶的小家主,声音又拔高几分。
“江陵历经战火,民生凋敝,正该休养生息!将军此举,与杀鸡取卵何异!”
他身后的盐商立刻哭诉:“将军明鉴!我等小本经营,实在无力承担啊!”
布商也附和:“是啊,这税赋较之曹贼在时,犹有过之啊!”
程普面色沉静,心中却怒火翻涌。
他深知杜海底细——
此人本在乱世中杀人越货,积累血腥资本。
刘表父子暗弱时,他摇身一变,成了地方豪强;曹操南下,他嗅觉灵敏,靠倒卖军械物资大发横财,势力愈发膨胀。
如今东吴已经接管江陵,按照规矩,依法要求各族按例缴纳赋税用于重建城池。
其他家族虽肉痛却已陆续上交,唯有这杜海,自恃根基深厚,武备充足,公然带头抗命。
“杜公!”程普声音陡然转厉,“江陵重建,需钱粮支撑,整饬军备,防北寇卷土重来,更需诸位鼎力相助!此非商贾议价,乃军政要务!”
可杜海却冷笑一声开口;“哦?可……谁知道这江陵能被吴人占去多久?”话中充满讥讽。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放肆!!!”
一道清冽的女声自门外传来。
孙尚香一身火红骑射服,手持马鞭,大步走入。
她目光如电,直射杜海:“杜公,你杜氏一族靠什么起家,江陵无人不晓。如今肯让你们洗手上岸,是东吴的恩典!让你按律纳税,便是给你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怎的,还不情愿?”
她气场凌厉,一番话撕开杜海遮羞布,堂内顿时一片死寂。
杜海脸色铁青,他身后的杜衡手已按上剑柄,眼神冰冷。
而杜若,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孙尚香,眼中闪烁着遇到对手般的光芒。
杜海强压怒火,冷哼一声:“你又是谁?不过,东吴若要在此地立足,光靠你等闲人统治,怕是还不够。”
程普沉声道:“主公明令,南郡太守,已由周瑜担任。”
“周瑜……”杜海咀嚼着这个陌生又熟悉名字,眼神阴晴不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杜若,忽然轻笑出声。
那笑声如珠落玉盘,打破了紧绷的气氛。
她目光向远方望去,若有所思,言语中充满向往,笑着说:
“江左风流美丈夫……”
“程将军,难道这位即将到来的周太守……就是那个,在赤壁火烧曹船,名动天下,更兼……姿质风流,容仪俊雅的周瑜周公瑾?”
她特意在“江左风流美丈夫”几字上加了重音,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与探究。
“他……可是我的一位故人呢,小女早年跟父亲在庐江做生意,甚是仰慕此人,庐江又有谁不知道‘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呢?”
杜若的语气暧昧,仿佛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周瑜的故知。
孙尚香闻言,眉头立刻蹙起,她敏锐地捕捉到杜若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一种具有侵略性和占有欲的审视。
她当即冷笑一声,语带讥讽:
“杜小姐,我劝你趁早收了那份痴心妄想!周太守早已娶妻,他的夫人国色天香,贤良淑德,二人情深意笃,举案齐眉。岂是你这等出身、这般性情的女匪能够惦记的?”
可杜若听了这尖锐的嘲讽,非但不恼,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扬起下巴,神情倨傲,大言不惭道:
“娶妻了又如何?像周郎这般文韬武略、风采卓绝的男子,有个三妻四妾岂非再正常不过?更何况……他那位深闺中的夫人,定是弱质纤纤,风一吹就倒的娇柔模样吧?”
她故意顿了顿,眼神挑衅地看向孙尚香,“整日对着那样的娇花,周郎难道就不想……换换口味?尝尝我这种烈酒之醇是何等滋味?”
“放肆!”孙尚香勃然大怒。
话音未落,腰间佩剑已然出鞘,化作一道寒光,直刺杜若面门!
杜若早有防备,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清喝一声:“来得好!”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向后滑开半步,同时腰间软剑如灵蛇出洞,“铮”的一声格开孙尚香的剑锋。
霎时间,厅堂之内剑光交错,劲风四溢!
两道身影,一红一黑,缠斗在一处。
孙尚香剑法凌厉,攻势如火;杜若身法诡异,软剑刁钻,竟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从堂中打到院下,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心惊肉跳。
程普面色严峻,却并未立刻阻止,他也想借此看看这杜若的深浅。
杜海与杜衡则淡然自若,显然对杜若的武艺极有信心。
就在两人斗得难分难解之际,孙尚香一剑直劈,杜若侧身避开,软剑顺势缠向孙尚香手腕。
这一招极为凶险,孙尚香回防稍慢,眼看就要吃亏——
“孙小姐!当心!”一个带着稚气却充满惊惶的喊声突然从廊下响起。
是阿吉。
他抱着给孙尚香取的披风,刚好看到这惊险一幕,吓得脱口而出。
杜若闻声,剑势微微一滞,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孙小姐?东吴郡主孙尚香?不对啊……我怎隐约听闻,她前些日子已被送去蜀汉和亲了?怎会在此?”
她这一分神,孙尚香也已趁机后撤,两人倏然分开,持剑对峙,胸口微微起伏,眼中都带着对对方武艺的惊异与凝重。
而此时,厅堂内外,因阿吉那一声呼喊,气氛陡然一变。
那些原本观望的小家主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真是孙家小姐?”、“主公的妹妹?”、“她不是……”
杜海脸色更是变了几变,他虽跋扈,却深知孙策护短,若真伤了他妹妹,杜家顷刻间便有灭顶之灾。
于是他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神色,上前几步,对着孙尚香躬身道:
“原来是孙小姐驾临!小女无知,冲撞郡主,万望恕罪!赋税之事……好说,好说!我杜家愿为江东效力,按数上交便是!”
形势瞬间逆转。
杜若收剑回鞘,看着父亲前倨后恭的态度,又瞥了一眼面带寒霜的孙尚香,心知今日已难再进一步。
她心思急转,忽然嫣然一笑,那笑容依旧明艳,却带着一丝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对着程普和孙尚香方向,声音清晰地加了一句:
“程将军,孙小姐,我杜家既然答应交税,自是言出必行。不过嘛……”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众人,“要想顺利收上这笔钱粮,还得劳烦周太守,让他亲自来我杜府。否则,江陵水道复杂,仓储分散,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耽误了重建大事,可就怪不得我们了。”
言罢,她不再多留,对着杜海和杜衡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个充满挑衅的约定,和满堂神色各异的人群。
程普与孙尚香对视一眼,心情愈发沉重。
杜家这块骨头,比想象中更难啃。
而杜若这个女子,其胆识、武艺和心机,更是给周瑜未来的南郡之行,平添了无数变数。
江陵的水,已被杜若这最后一句话,彻底搅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