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西麓蜀营之内,天光未大亮,营帐中却灯火通明。
诸葛亮正伏案而坐,与几位亲信低声商议江陵西侧的布防与接下来的行动。案上的沙盘已堆满了细沙和小旗,象征着各营兵力分布。
诸葛亮指着北侧一隅,说道:“若吴军果真打算反攻江陵城,必然趁魏军调防之际动手,我们可以借机骚扰,时机就在今明两日。”
“周瑜那人,向来心细如发,此战受伤之后,反倒更显沉稳,不可小觑。”
正说着,一名蜀军斥候飞奔进帐,跪地禀报,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惶急:“军师!不好了!周……周瑜往我军营地方向而来!身后还带着几百吴军将士,气势汹汹,看样子不像是来议和的!”
帐内一时安静,几人互望,神色皆是一变。可诸葛亮却神情未动,只抬手轻抿一口盏中热茶,仿佛这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轻轻一叹,他放下茶盏,语气沉稳地道:“慌什么?他既如此郑重其事,我便也以礼相待。”他慢悠悠地站起身,低声吩咐道:“传令下去,整肃中军,不得轻举妄动。”
说罢,他抬手整了整衣冠——今日日光微凉,他未着战袍,而是换了一袭墨蓝色直领儒袍,衣料清雅,纹饰素净。他取下案旁玉冠,亲自束发戴上,再将玉佩系于腰间,整了整衣摆衣襟,动作不紧不慢,尽显儒者之风。
一旁亲信见他如此郑重,不由问道:“军师要亲自出面?”
诸葛亮微微一笑,语中含意颇深:“他是东吴都督,我是蜀汉军师……他既前来,必已经知晓我在此,于情于理,我自然是要应对的。”
说罢,他步出营帐,只见晨光微洒,朝雾未散。诸葛亮负手前行,长袍随风微扬,众亲兵随行,却不发一言。
前方土丘上,果然乌压压一片身影逼近。诸葛亮眯起眼,望向前方领头之人——一袭白衣的周瑜正立于军前,文士之姿,头戴玉冠,手持羽扇,眉目如画,只是神情间多了几分冷峻与讥讽。
诸葛亮停步,拱手先行致意,语气中含着几分故作惊讶:“周都督,别来无恙。您安好?”
周瑜亦拱手还礼,羽扇轻摇,口中淡淡道:“劳烦孔明挂念,公瑾安好,只是前些时日中了流矢,尚在调养。”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诸葛亮——此人今日也未着铠甲,却仍如以往般从容不迫,气度翩然。
周瑜轻笑,眼角微挑:“只是……我看孔明似乎也清瘦了不少。莫非近日也是军务繁杂,忧劳过甚?”
此言语气温和,实则暗藏锋芒,意在讽刺诸葛亮。
而诸葛亮闻言,却并不动怒,只轻轻一笑,抬手抚摸着腰间玉佩,语调轻缓而有力:“主公命我巡视荆州诸地,体察民情,偶至江陵,暂作歇脚而已。毕竟,这江陵,原本是我蜀汉之地,我又怎敢耽搁?”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周瑜身后那一众吴军将士,语气忽而一转,笑意中略带讥讽:“不过……看公瑾今日这般阵仗,莫非是……已将江陵视作私产,容不得我等驻足片刻?”
周瑜闻言轻轻一笑,语气看似温文,眼中却隐有锋芒:“怎会?你我是盟友,有盟约在前,按理,原是公瑾我招待不周,不知孔明在此,今日前来赔罪。”
诸葛亮神色微微一动,心中却不由得暗忖:周公瑾,果然伶牙俐齿,举重若轻,分寸拿捏得当。
他微微一笑:“公瑾言重了。你我吴蜀联盟,唇齿相依,我自然知晓都督为江陵之战劳神伤身,日夜操劳。我也实在不愿打扰,这才没有事先告知都督。”
话音未落,周瑜眼神陡然一凌,温润如玉的面容顿时锋利如刃。他冷笑道:“哦?不愿打扰?可……近日孔明似乎打扰了不少,实在是让公瑾我头疼得很。”
话中之意,已是质问。
诸葛亮神色微沉,手指轻轻拂过袖间玉佩,缓声道:“周都督,凡事要讲‘证据’二字。空口白话,岂能服人?”
可忽然,周瑜上前一步,站定在诸葛亮面前,双眼直视着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诸葛亮不由得紧张了一丝,手紧紧捏住玉佩。
随着风声,周瑜的声音却极稳极低,宛若沉雷滚过心头。
“孔明,我知你我终究不属于同一阵营,这些年的明争暗斗、互试谋略,你我的情谊早已与利益二字牵扯,可公瑾我——”
他说到这,语气微顿,眼神却难得真挚,“我一直很是欣赏你的才情与谋略,心中敬你为君子,若抛开家国立场,你诸葛亮,必是我周瑜的知音与挚友。”
这一席话,顿时令诸葛亮一震。他原以为周瑜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兴师问罪、嘲讽羞辱,万未料想,这个昔日兵戈相向的对手,竟会当众吐露出一份近乎惺惺相惜的坦白之语。
他一时语塞,正待答话,却见周瑜眸色一沉,语气忽地转冷:
“可这些日子……我才发现,我看错了人。”
诸葛亮微微眯眼,眉宇间浮现出一丝不安,终于问道:“都督的意思是……?”
周瑜低头片刻,再抬眼时,眼底竟有一丝疲惫与失望:“公瑾惭愧,识人不周。我眼中的君子,竟是小人。”
话音如刀,划破营前薄雾,周遭顿时寂静无声,风都仿佛停了。
诸葛亮闻言,面上泛起一丝赤红,羞愤之色一闪而过,他忽地冷笑,强作镇定:“你以为你是谁?君子,小人……岂由你周公瑾一人评断?”
周瑜依旧紧盯着诸葛亮的双目,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沉静的悲怆。他缓缓开口,语声低沉却坚定:“我原也不想承认自己看错了人,毕竟,乱世之中难觅知音。你才华绝伦,胸藏万卷,又善谋略、识大局,我很是敬你,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为你找借口,或许……或许你有你的逼不得已,你受人逼迫,或许,你是无心之失,或许……许多个或许......”
他说到这里,声音突然顿住,旋即,他抬起手,猛地抓住诸葛亮的手腕,将那只素来执笔运筹的手掌按向自己右肋的伤处,低声却沉重地说道:“孔明,你敢发誓,你从未有意害我?”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诸葛亮的手落在周瑜右肋的伤处,即便隔着衣物,他也能感受到那一处肌理不再平滑,疤痕凹凸交错,触手粗粝如铁,正好与自己的手掌大小相若。那道疤是箭伤,也是毒痕,更是一次致命的阴谋。
诸葛亮的指尖颤抖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悔意与愧疚自心底翻涌而上,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的呼吸开始紊乱,眼神摇曳不定。可他终究还是猛地甩开了周瑜的手,退后一步,仿佛那一触即是滚烫的铁灼。他瞪着周瑜,声音里满是崩溃与愤怒,几乎咆哮而出:
“害你又如何?!你我本就是各为其主!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为何?!为何我要与你生活在同一时代?!既生亮,何生瑜!有你在,蜀汉难成大业!只有你死了,主公才有机会夺回汉室!什么三分天下!这天下,本就该属于我蜀汉!”
话音落下,营中一时寂静如死。
周瑜静静地听着,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可他的双眼,却缓缓失去了光亮,写满了沉沉的失望。
他不明白,昔日那个以儒雅闻名、与他谈笑风生、棋盘对坐纵论天下的对手,怎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可他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站在那里良久,才喃喃开口,声音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般遥远:
“孔明……其实你我,原不必这般......”
“你可知,我曾设想过,倘若有一日战火熄灭,江山重归太平,我愿与你携酒登楼,看江南春水,共论古今成败。你执琴而弹,我执棋而思,纵谈风月,诗文往来。”
此话一出,诸葛亮默默低下了头,目光微敛,神色复杂。他从未在旁人面前失态至此,一时间也说不清,是愧疚,羞怒,还是哀伤。他曾自诩理智过人、喜怒不形于色,可今番,却在周瑜面前,彻底失控了。
他低声喘息,像是想说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而周瑜,并未再言语。他站在晨雾微散的山坡之上,望着不远处的营帐、旌旗、与红日初升的天边。风吹起他羽扇下的衣袂,青衫微动,玉冠上的流苏轻轻颤动,却怎么也掩不住他眼底那一丝悲凉。
他没有再看诸葛亮,只抬手轻轻一挥,身旁的亲信便将一封旧纸递上。那是一纸略显泛黄的竹简,封面仍可见吴蜀联盟的印章,封缄处还以朱砂绘印“同舟共济”四字,苍劲有力。
周瑜示意将其交予诸葛亮。
诸葛亮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接过。他低头缓缓展开,那纸上的字句一一映入眼帘——
《东吴蜀汉同盟约》
赤壁一战,天命所归,吾吴与蜀,同仇敌忾,誓共抗曹贼,不为私怨动摇。
自今日起,东吴与蜀汉共立此盟:
一、两军通好,互为唇齿,凡有战事,共谋共守,不容一方独战;
二、凡军机大事,必先知会,不得私自袭扰盟方边境;
三、若有一方失信于盟,视同背义,天下共伐之;
四、两军同气连枝,生死与共,誓不内战;
五、若遇曹贼侵犯,吴蜀两军当并肩而战,不得退缩;
此盟共誓于江夏,天地为鉴,江水为证。
——东吴都督 周瑜 签
——蜀汉军师 诸葛亮 签
诸葛亮看至最后,手已轻轻颤抖,心中仿佛被重锤击中。他当然记得这份盟约——赤壁之前,他与周瑜并肩携手,亲笔签下的名字,如今竟成他违约的证据。他闭了闭眼,脑中回响起那夜风雪中,二人共饮江水,笑谈天下的场景。
可如今,一纸盟书未变,物是人非。
周瑜缓缓转身,语声淡淡,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冷意:“孔明,此约,是你我二人亲签。你说,我是否有资格,问一句你违了信?”
诸葛亮一言不发,只觉喉间发紧,心中五味杂陈。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曾经那个他最敬佩、最想超越的对手,或许也是他这一生,最不愿失去的知己。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走出。她穿着江东女将的劲装,腰间佩剑,神情冷肃。正是孙尚香。她站定之后,双手紧紧捏成拳头,指节发白,清亮的目光里却掩不住隐隐的波动。
诸葛亮先是一愣,对孙尚香的出现很是惊讶,但很快,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呵,真是热闹啊……”语气里透着一丝酸涩,更多的却是防备与讥诮。
他身后的蜀军将士见了孙尚香,有人还欲下意识地行礼,但孙尚香已率先开口,语调平静而有力:“你们不必多礼,我早已与蜀汉毫无瓜葛。”
众蜀将听罢,不禁面面相觑,动作也顿了一顿,神情复杂,有的垂眸不语,有的仍忍不住偷偷抬眼望她。
诸葛亮神色微动,但随即冷声一笑:“周都督既然想羞辱我,也不必将刘夫人带来。若是她有什么不测,我又该如何向主公复命?”
他话语锋利,意在挑拨孙尚香与吴军之间的关系,语气却未能掩饰一丝动摇。他对孙尚香的出现并非毫无情绪,昔日点滴浮上心头,却也在这紧张局势下显得不合时宜。
周瑜缓缓道:“我并非要羞辱你,我也无意取你性命。”
他目光冷静,如剑般直逼诸葛亮的眼神,“可奈何,这并非我一人说了算。你们蜀汉,欠江东的,太多了。”
此言一出,如雷贯耳,蜀军众将骤然警觉,顿时剑拔弩张,手持兵刃,将周瑜等人团团围住,杀气腾腾。
诸葛亮冷冷一笑,缓步上前,语气不屑:“哦?要取我性命?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吧,周都督?”
这时,营帐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数十名蜀军将士从营帐中鱼贯而出,手持长矛、短刀、弓弩,与外圈的吴军对峙,一时间气氛凝重如冰霜压顶。
而在远处山岗之上,隐藏多时的吴军早已准备妥当。副将见状悄声传令:“弓箭手准备。”
密密麻麻的弓箭手隐匿于山林中,手中弓弦拉满,箭头指向蜀军营地,静若处子,动若雷霆。只待周瑜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势可破敌。
山风吹拂,旌旗猎猎。两军对峙于山下山上,箭在弦上,气息凝固,杀机一触即发。
气氛,已至临界。每个人的呼吸都压得极低,仿佛下一刻,便有鲜血溅于营帷之上。
周瑜转头看向孙尚香,目光沉静而凌厉,轻声却坚定道:“这箭,是否要射,还请孙小姐拿主意。”
话音落下,吴军营帐前一片寂静,山岗之上的弓手皆张弓搭箭,弦声如霜刃待发,只等一个手势便可将整个局势引爆。山风呼啸,箭尾轻颤,似也在等待那一声令下。空气仿佛凝结,时间仿佛停止,双方对峙,杀意弥漫。
孙尚香站在中央,宛如一抹寒光中的红梅,她的衣袍在风中飘扬,眼神却冷冽坚定。她缓缓扫过吴军、蜀军、再望向那手中仍紧握盟约的诸葛亮。
“……不。”她语气分明却不失温柔,宛如钟磬敲心。
“若这箭今日射出,我们东吴,便与违约的小人无异。”
她话锋一转,目光如利刃般钉在诸葛亮手中的盟约上,一字一句地说着:“你们若此时撤军退出江陵,我们可放你们一马。念及昔日同盟之情,也算给你们最后一分体面。但别忘了——这里是江陵,是我吴军驻扎的地界。你们兵少将疲,纵有妙算,也敌不过众志成城。”
此言一出,蜀军中数人面露惶色,握剑之手竟微微颤抖。他们皆知,此次不过奉命来骚扰吴军,并无实战之意。而今大军压境,若硬拼,恐是自寻死路。
诸葛亮亦知其中利害,他望向孙尚香那冷静果敢的面容,又瞥一眼身后士卒心神不定的模样,终是抬手一挥,低喝:“撤军。”
蜀军缓缓退下,刀剑落地,铠甲交叠之声如潮水退去,吴军见状,也徐徐收弓落箭,场中杀气渐散,只余风声低鸣。
周瑜看着这一幕,沉默片刻,转向孙尚香,微微颔首道:“那公瑾……便尊重孙小姐的意思。”话音刚落,他已转身迈步离去。
可临走之际,他忽然回头望向诸葛亮,目光冷冽如霜,语气却异常平静,却比咆哮更令人震颤:
“但从今日起,你,诸葛亮,将再也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你,在我眼中,将与那些阳奉阴违、行事卑鄙的小人无异。”
“你,再也不是我的对手,也不配成为我的对手。”
说罢,他负手而去,衣袂翻飞,背影如风,毫无留恋。
这一刻,诸葛亮的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变得急促,心口如遭重锤。他自诩聪慧睿智,清高孤傲,天下无双,哪曾想被他最钦佩的对手,如此直白唾弃?
他的手缓缓按上自己的胸口,指节泛白,身形晃了晃,几近昏厥,口中喃喃自语,语带哀愤:
“周公瑾……你怎敢……”
但他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那句“你不配”,已如利刃,深深扎入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