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庐江。
天地间再次沉寂下来,唯有洋洋洒洒的雪花,如同揉碎的云絮,从墨黑的天幕无声飘落。
雪花覆盖了庭院的青石板,缀满了光秃的枝桠,留下一片纯净而肃穆的洁白。
窗棂上凝结着细密的冰花,室内,炭盆烧得正暖,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主卧房内,灯烛柔和。
周瑜正坐在床沿,一手端着温热的药碗,一手执着瓷勺,一勺一勺将褐色的药汁喂到小乔唇边。
而小乔则半靠着软枕,一边顺从地接过药汁,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捧着一卷《论语》。
这两日静养,周瑜怕她烦闷,特意寻来了许多经史记载与杂记趣谈,供她排遣时光。
待最后一勺药汁饮尽,周瑜将空碗置于一旁的小几上,又拿起一方干净的素帕,动作轻柔地替小乔拭去唇角残留的药渍。
就在这时,小乔望着书卷,轻轻叹了口气:
“唉。”
周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在了她手中的书卷上,嘴角不禁泛起温柔的笑意,问道:
“夫人看到哪一篇了?竟看得如此感慨。”
“《论语·泰伯》。”
小乔抬起头,眼中带着思索的光芒:
“这话讲得真好,字字千钧。”
周瑜来了兴趣,追问道:“哦?是哪一句,说来我听听。”
小乔轻声念道: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
她顿了顿。
周瑜自然地接了下去:“其言也善。”
他边说,边拿起床头的玉梳,手法轻柔地为小乔梳理着如瀑的秀发。
小乔却因这句话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喃喃道:
“人在将死之时,万念俱灰,恩怨皆空,到底……该说些怎样的话呢?那话语之中,又会蕴含着何等复杂的心绪?”
周瑜为她梳理长发的手微微一顿,低头看她:
“夫人怎么忽然思索起这个问题了?”
小乔微微低头,感慨道:
“经历此番生死大劫,许多执念仿佛都淡了,对生死之事,反倒忽然看开了许多。”
说罢,她扭过头,目光望向周瑜,带着纯粹的好奇:
“公瑾,若有朝一日,你即将离去之时,你会为这世间,留下怎样的话呢?”
周瑜手中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跳动的烛火,仿佛在审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卧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庄重:
大概......会先感恩伯符的知遇之恩。
“其次……再论东吴今后的发展与布局。”
“最后……只恨自己不能再为主公驰骋疆场,效犬马之劳了。”
小乔听后会意一笑:果然,还是放心不下你的江东大业。”
还有你,周瑜手中的梳子再次轻轻滑过她的的发丝:
我会在家书中,嘱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嘱咐我们的孩儿要长成栋梁之才。
小乔一边感受着发间的力道与温度,一边继续打趣道:
“这……倒也符合公瑾你忧国忧民、忧家忧子的性子。
周瑜闻言不由微微一笑: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光阴。而我此生,能与伯符共闯这天下,能与夫人共度这岁月,已无憾。临了之语,不过是把心中的江山与牵挂,再理一遍罢了。”
“是啊。”
小乔低低应和,目光温柔。
她缓缓合上手中的《论语》,并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些许困倦的泪花。
随即,小乔身子一软,便依偎进周瑜坚实的怀抱里,仰起脸,声音带着绵软的鼻音,撒娇道:
“公瑾……今夜你就陪我一起睡嘛,好不好?”
这几日,因顾忌她左臂上的伤口,周瑜唯恐自己在睡梦中不慎触碰到,一直睡在一旁的软榻上。
此刻,温香软玉在怀,听着她娇声请求,周瑜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可他手臂收紧,将小乔更稳妥地圈在怀中,并低下头,下颌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自然也是这般期望的,恨不得整夜整夜都将夫人拥在怀中安眠。”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带着歉意的坚定:
“可若是我睡沉了,不小心碰到你的伤处,那该如何是好?岂不让我心疼至极?”
“我们再忍耐些时日,待夫人伤势大好,届时,我定比你还心急,不等你开口,便早早来与你同榻而眠了。”
小乔听了他这番合情合理的话语,知道拗不过他,只得垂下长睫,勉强点头同意了。
可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颊微微泛起红晕,抬起眼帘,期待地望向周瑜,带着几分试探:
“那……可否……”
她的话还未说完,周瑜已然瞬间读懂了她想要进行亲密之事的暗示。
他几乎是立刻摇头,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不可。”
小乔听后立刻抬起头,腮帮子微微鼓起,带着几分气恼和不解:
“这次又是为何?这都多久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带着浓浓的委屈,眼神幽怨地望着周瑜,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好不容易盼着你回来……又经历了这番惊吓……正是需要放松欢愉的时候。”
周瑜看着她这般娇嗔动人的模样,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默默咽了下口水,强自压下心头翻涌的燥热。
他捧住小乔的脸,拇指爱怜地抚过她的脸颊,声音因克制而显得有些低哑:
“傻夫人……这事,也正是我心中所念所盼,只怕比你还急切百倍。”
他目光灼灼,但随即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可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妄动。你如今身子虚弱,气血未复,又带着伤。此事……耗费心神体力,万一引得你伤口崩裂,或是动了胎气,那才是万死难赎其咎。”
“夫人听话,此事,万万不可,必须等你大好再说。”
小乔听他又是这番严正说辞,心里的期待彻底落了空,一股无名火混着委屈就涌了上来。
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竟伸出右手,在周瑜紧实的腰侧重重地掐了一把,嗔怪道: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既然这般小气,就别在这里勾引我!”
说罢,她竟猛地一用力,从周瑜温暖诱人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其实小乔的这些动作已经牵动了左臂的伤口,让她不禁抽了口气,却还是倔强地、带着赌气的意味咬牙忍下,并兀自翻过身,重重地躺了下去,将整个后背对着周瑜。
她还拿起一旁被子蒙住头,还不忘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清晰的:
“哼!”
紧接着,一阵带着浓浓抱怨的嘟囔声,闷闷地从被子里传来:
“穿这般单薄的寝衣在我眼前晃,能遮住些什么?还有身上那味道……真是……真是勾人!”
周瑜被她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指控”弄得怔在原地,一时有些无辜。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
这寝衣是上好的细棉所制,柔软贴身,领口袖口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分明再正常不过,哪里单薄,又哪里……遮不住身体了?
至于味道……他不由得抬起手臂,轻轻嗅了嗅袖口——
只有一缕极淡的、清冽宁神的檀香气味。可这香是他平日里惯用的,早已浸染入衣,他自己几乎都已习惯到忽略不计了。
这……这也能算是勾引吗?
周瑜看着床榻上那个坚决的背影对着他,心中又是委屈,又是觉得她这般模样实在可爱得紧。
可他还是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拿起床尾叠放整齐的锦被,动作轻柔地为小乔仔细掖好被角,确保她不会着凉,又小心吹灭灯烛。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做了错事般,带着几分灰溜溜的落寞,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委屈,回到了那张对他来说略显狭小的软榻上。
他蜷缩着躺下,眼神一直望着小乔那疏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与孙策的一番对话——
就在数月前,他与孙策在校场演练后,于亭中对饮时,那位小霸王却抓着自己的手臂大吐苦水。
彼时孙策眉头拧成了结,语气里满是困惑与委屈:
“公瑾,你说奇不奇怪?大乔她……自打有了身孕,就像是变了个人!从前她总说我这人性子直率,勇武过人,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可如今呢?她竟常常嫌我鲁莽,怨我粗心,说我不解风情,动作声响大……”
“前两日,我不过是想摸摸她的肚子,感受一下我那孩儿的动静,她竟……竟红了眼眶,说我根本不关心她,只在乎孩子,还把我赶出了房门!”
当时的周瑜,听着孙策这番“血泪控诉”,虽表面附和安慰,心中却暗自带着几分窃喜:
“伯符到底是性情粗豪,不解女儿家细腻心思。若是自家夫人将来有孕,定不会如此。小乔性情那么善解人意,从不舍得对自己说一句重话,届时必定是夫妻情深,更为和睦。”
可今夜……
周瑜望着那固执地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以及方才那番指控……
他忽然深刻地、真切地体会到了孙策当日那满腹的委屈与无从辩白的无奈。
原来,这并非伯符不够细心,亦非孙夫人不够温柔。
这竟是……有孕女子常有的情状么?
想到此,周瑜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了,如同云开月明。
原来,并非夫人厌烦了自己,只是如今她身怀六甲,又兼前番受了惊吓,心神不宁,需要宣泄这份不痛快罢了。
他的夫人,心底定然还是疼惜他的。
一念及此,他心中那点小小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溢的怜爱与柔情。
于是,他缓缓坐起身,轻手轻脚地再次走向床边,在那熟悉的位子坐下。
看着那个依旧倔强的身影,他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向小乔脸侧,想看看她的神情。
小乔察觉到他的靠近,却又是“哼”的一声,带着十足的娇蛮,再次翻过身,将脸扭向了另一侧,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周瑜只觉得她此刻是无比可爱,那股想要亲近她、安抚她的冲动再难抑制。
于是他不再犹豫,直接俯下身,一手稳稳护住小乔受伤的左臂,另一手轻轻捧住她的脸颊,不由分说地便吻上了她那微微噘起的唇。
“唔……”
小乔惊得睁大了眼睛,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轻哼,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可周瑜却不给她丝毫退缩的机会,他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坚定,将她所有的抗议都堵了回去。
他巧妙地撬开她的唇与齿,舌尖带着灼人的温度,轻柔地探入,与她纠缠。
那熟悉的气息,那不容抗拒的温柔,瞬间瓦解了小乔所有故作坚强的伪装。
她紧绷的身体渐渐软化,从最初的抵抗化为了回应,继而变得愈发主动,右臂不自觉地环上周瑜的脖颈,沉浸在这个久违的、带着些许认错意味的深吻之中。
周瑜的手却始终谨记着她的伤处,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所有的热情与占有欲,都倾注在了这个缠绵的吻里。
良久,直到小乔觉得胸腔里的空气都快被榨干,脸颊绯红,才不得不轻轻推了推他。
周瑜适时地松开,两人额头相抵,呼吸都有些不稳,急促地交织在一起。
小乔微微喘息着,瞪着眼睛望着他,明明心里已经软成了一滩春水,嘴上却还不肯认输,嘟囔道:
“竟……竟中了你的美男计!你……你别以为,我就这般原谅你了!”
周瑜看着她口是心非的娇俏模样,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
他不再多言,只是侧身在小乔旁边躺下,然后,朝着她,张开了宽阔而温暖的臂弯。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今夜,夫人可睡在我怀里。
小乔看着他敞开的怀抱,嘴角几不可察地轻轻上扬了一下,露出一丝得逞的小得意,但立刻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故意板起小脸,说道:
“光这样可不行!你要说——求求夫人,快来我怀中安寝。”
周瑜闻言,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从善如流,用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带着无限的宠溺说道:
“好。求求夫人,快来公瑾怀中安寝。”
听到这话,小乔这才心满意足,所有的小脾气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立刻挪动身子,熟练而依赖地钻进了那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找到一个最舒适的位置,将脸颊贴在周瑜温热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抹甜甜的、再也掩饰不住的笑意。
良久,小乔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稳,终是沉沉睡去,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心浅笑。
然而,周瑜却并未随之入眠。
他一动不动,在黑暗中静静聆听着小乔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她身体的每一次细微起伏。
他还是怕。
怕自己睡熟后,手臂会无意识压到她的伤处。
于是,他就这样清醒地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确认她已陷入深沉的睡眠,他才极其缓慢、轻柔地,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臂从她颈下抽出,又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安置在柔软的枕头上。
整个过程,他屏息凝神,目光须臾不离她的脸庞,确保她没有丝毫被打扰的迹象。
最终,他悄然起身,为她掖好被角,默默地回到了那张冰冷而狭窄的软榻上。
第二日,天光尚未大亮,周瑜便已醒来。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再次走到床边,如同昨夜离开时那般,用最轻缓的动作,重新躺回小乔身侧,再次将她温柔地揽入怀中,闭上眼,调整呼吸,仿佛一夜都未曾离开过。
直到阳光温柔地洒满房间,小乔睫毛微颤,缓缓苏醒时,她所感受到的,依旧是那个温暖、坚实、仿佛守护了她一整夜的怀抱,不曾有片刻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