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江陵城再次被皑皑白雪覆盖,天地间一片素缟,凛冽的寒气仿佛能冻结一切。
太守府内,烛火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周瑜伏案疾书的身影。
他刚刚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年关安抚的文书。
鉴于年关将至,他特意从府库中拨出了大笔银钱,用于赈济城中贫苦、抚恤孤寡,并犒赏戍守的军士。
此举无疑又在本就倾向于他的江陵民众心中,赢得了更多的感念与拥护。
他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这时,石青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后,将厚厚一沓文书恭敬地呈上。
“太守,按照您先前的吩咐,杜氏一族这些年在江陵及周边地区,所有查有实据的罪行,均已整理归档在此。其中包括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私设刑堂、勾结匪类、走私盐铁,以及前几日夜袭太守府,杀伤我军士卒等,桩桩件件,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皆记录在案。”
周瑜接过,入手便是一沉。
他随手翻看了几页,那上面罗列的罪行,密密麻麻,触目惊心,其厚度和内容的详实,甚至超出了他之前的预料。
杜家在南郡盘踞多年,其根基之深,为恶之甚,由此可见一斑。
他合上卷宗,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眼神愈发幽深冰冷,如同窗外冻结的冰雪。
“知道了。”
他淡淡说道。
石青试探性地问道:“那……太守,如今罪证确凿,是否……到了该将其一网打尽之时?”
周瑜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
“嗯。这笔拖延已久的账,是时候彻底清算了。”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着南郡地图的屏风前,目光锐利如刀,开始下达指令,语速平稳而清晰:
“你去告知程普将军,令他立刻从军中挑选精锐,组建一支行动迅捷的部队。首要任务,是以雷霆之势,控制并没收杜家私下蓄养的所有兵马、武装,铲除其爪牙,防止其狗急跳墙,再次发动袭击。”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地图上江陵城的东西两门。
“其次,增派可靠人手,严守东西两处城门,即日起,对所有出入人员严加盘查限制,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务必防止杜海及其核心党羽趁乱潜逃。”
“遵命!”
石青将每一个字都牢记在心,抱拳领命,神情肃穆,后迅速转身离去,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外。
周瑜独自立于地图前,窗外是无声飘落的大雪,室内是跃动的烛火与他冰冷坚定的侧影。
清算的时刻,终于到了。
第二日,清晨。
大雪依旧未停,絮絮扬扬,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
周瑜早已起身,室内炭火温着一壶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他凝视着那逐渐沸腾、水汽氤氲的壶口,眼神深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透过这升腾的热气,推演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良久,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石青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赶来,拱手行礼,脸上带着一丝行动后的振奋。
还不等他完全站定,周瑜已迫不及待地开口:“如何?”
石青深吸一口气,清晰回禀:
“回太守,昨夜子时,程普将军亲率五百精锐骑兵,直奔城西三十里外杜家私有马场!行动迅捷,出其不意!共收缴健马二百二十七匹,俘获、缴械其私兵共计三百四十六人!那些人竟敢自称‘杜家军’,言语间多有不忿,气焰嚣张!奈何我军手段强硬,以绝对优势兵力压制,这才将他们一网成擒,尽数收回!眼下人马均已分别看管起来!”
石青说到此处,语气中难掩初战告捷的兴奋。
如此成果,堪称顺利。
然而,周瑜听罢,非但没有露出喜色,眉头反而缓缓蹙紧,他沉吟道:
“不对……”
石青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化为疑惑:
“太守的意思是……?”
周瑜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石青,条分缕析:
“马匹数量,与我先前估算的相差无几。但这私兵人数……不对。”
他走到案前,抽出几张早已反复核验过的文书。
“我此前亲自核对过杜家近年的物资用度,尤其是粮秣、军械的采买记录,以及其名下各处田庄、店铺所能供养的门客、扈从数量。按其消耗推算,其所能蓄养的死士、私兵,绝不止这区区三百余人。”
他指尖点着文书上的数据,语气笃定:
“杜海经营多年,暗中布局,其势力盘根错节。这缴获的两百余人,恐怕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幌子,或者,是其力量的一部分。”
石青闻言,脸色骤变,这才恍然大悟,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太守的意思是……杜家此举可能是声东击西?那杜海老贼,还藏着另一支力量在暗处,另有图谋?”
周瑜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而且,这支暗处的力量,恐怕早已伪装成普通百姓之中,潜藏在南郡的各个角落,难以甄别。”
他深知,杜海在遭受丧女之痛和接连打击后,已然疯狂,其报复之心必然炽烈,绝不会仅仅依靠明面上这点力量。
石青担忧地问道:
“那……万一他们真有什么阴谋,或者……就是冲着太守您来的?杜海为女报仇,不是不可能啊!”
“所以,必须先发制人,打乱其部署。”
周瑜眼中寒光一闪,当机立断:
“既然难以将他们从暗处一一揪出,那就……擒贼先擒王!”
他看向石青,命令清晰而果断:
“传我令,立即调动人马,前往杜府,拿下杜海!直接押入州府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视,彻底隔绝他与外界的联系!”
石青脸上再次涌现出兴奋之色,他抱拳躬身,声音响亮:
“是!属下即刻去办!”
石青领命匆匆离去后,周瑜独自在书房中负手踱步,凝神思索了片刻。
杜海隐藏的力量如同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会暴起伤人,他必须确保太守府,这个南郡的权力核心,固若金汤。
他走到太守府大门前。
值守的护卫见到他,立刻挺直身躯,抱拳行礼:“都督!”
周瑜目光扫过门前肃立的卫士,语气平和地问道:
“你们……何时交换岗位?今夜是如何安排的?”
那护卫不疑有他,清晰地回禀道:
“回都督,看守太守府的队伍共有三支,轮番值守。每四个时辰轮换一次。具体时辰是:酉时与丑时交接,亥时与卯时交接,丑时再与巳时交接。如此循环,确保府邸内外时刻有人警戒。”
周瑜听罢,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又叮嘱了一句:
“嗯,知道了。近日城中不太平,尔等需多加小心,打起精神。”
“是!谨遵都督令!”护卫肃然应道。
周瑜这才转身返回府内。
他看似寻常的询问,实则是在确认防卫的薄弱环节,心中已在盘算是否需要调整布防,或者故意露出破绽引蛇出洞。
入夜,雪虽停了,但寒意更甚。
太守府内外一片寂静,静得可怕,唯有巡逻卫士规律而轻微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这片死寂。
与往常不同,今日除了周瑜和进出传递消息的石青外,再没有其他属官或访客进入,这异样的宁静本身就透着一丝不寻常。
而在太守府对面街角的阴影里,一个伪装成卖炊饼的小贩,早已推着他的独轮车在此“经营”了多日。
他的炊饼做得粗糙,叫卖声也有气无力,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借着整理炉火、擦拭器具的动作,不时飞快地扫过太守府的大门、围墙以及巡逻队伍的路线,将一切细节默默记在心里。
他的摊位位置巧妙,既能观察太守府正门,又能瞥见侧门的一部分动静。
这时,夜色已深,街上行人渐稀。这小贩像是终于完成了今日的“生意”,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起家伙什。
他将冰冷的炉子搬上车,把没卖出去的几个硬邦邦的炊饼胡乱塞进布袋,动作看似慵懒,眼神却在收拾的间隙,最后一遍仔细确认了太守府周边的防卫情况。
随后,他推起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身影缓缓融入漆黑的巷道之中,显然是准备返回巢穴,向他的主子汇报今日的窥探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