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江陵
虽不久前才历经战火洗礼，城墙上的箭痕尚未完全平复，但在周瑜一系列安民、减赋、促农的政策下，这座古老的城池正顽强地焕发出新的生机。
今夜是除夕，长街上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家户户门前挂起了喜庆的灯笼，晕开一团团温暖的红光。
孩童穿着新袄在巷弄间追逐嬉戏，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年夜饭的香气与硫磺的味道。
尽管比不上江东的繁华似锦，但这份劫后余生的安宁与简单的年味，更显得珍贵而充满希望。
周瑜体恤军士，早已下令让驻守江陵多时的将士们轮番休假，许他们归家与亲人团聚。
这道命令让许多思乡心切的士卒感激涕零，军营中也因此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然而，下达此令的周瑜自己，却选择了恪尽职守，寸步不离江陵。
在这新旧交替的重要时刻，他深知南郡初定，绝不能出任何意外，必须有人坐镇中枢，以策万全。
太守府内。
与城中的热闹相比，太守府却显得格外冷清。
周瑜亦给府中的随从、杂役放了假，允他们回家守岁。
此刻，偌大的府邸，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书房内，炭火静静燃烧，驱散着冬夜的寒意。
周瑜独坐案前，一身常服，褪去了白日的威仪，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与思念。
他铺开素笺，研墨润笔，开始写一封寄往庐江的家书。
“夫人卿卿如晤：
见字如面。
今日除夕，江陵城中略有灯火，偶闻爆竹之声，颇有几分年节气象。百姓能得此片刻安宁，吾心稍慰。
然，太守府中寂静，唯余烛影相伴，吾思及庐江家中，此刻必有围炉之暖，笑语之喧。
未能与夫人共度佳节，吾心下甚愧，亦甚念之。
值此年关交替之际，吾之职责所在，不敢有片刻懈怠，须臾离身。未能归家团聚，让夫人独守空闺，吾之过也，在此向夫人赔罪。万望夫人体谅，善自珍重，安心养胎。
然，分离皆有时。为夫在此承诺——待此间事务稍缓，定于元宵佳节返回庐江，与夫人团聚，共赏花灯，弥补今日之憾。
近日政务之余，偶得闲暇，心有所感，于琴弦间信手编谱一小曲。
曲调尚粗陋，未臻完善，不知夫人闻之，以为如何？
吾将谱录于信末，夫人若得闲，可抚来一听，或可稍解寂寥，亦算为夫遥寄相思之意。
临书依依，纸短情长，惟愿夫人与腹中孩儿一切安好，便是吾在外最大之慰藉。
新春伊始，望夫人岁岁安康，欢愉长伴。
夫 周瑜 手书
除夕夜”
信末，果真附有几行工整的琴谱笔记，清雅的音符跃然纸上，仿佛能透过笔墨，听到那跨越山水、缠绵悱恻的思念之音。
周瑜放下笔，晾干墨迹，将信笺仔细封好。
窗外，恰好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瞬间的光亮映亮了他沉静而带着思念的面容。
良久，周瑜对着门外轻声唤道：
“石青。”
“在。”
石青的声音几乎立刻从门外传来，清晰而沉稳。
周瑜本来已下令，命他今夜轮休，但他深知太守府空旷，加之自己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家无亲，便自愿留下值守，心中只愿陪着这位略显孤寂的周太守。
石青推门而入，烛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坚毅的面庞。
周瑜将封好的信递给他。
信笺之上——“夫人亲启”四个清隽的字迹赫然在目。
石青双手接过，看到那四个字，瞬间了然于心，脸上不由得露出由衷的兴奋笑容，他语气轻快地说道：
“太守放心！小的这就去找最稳妥的驿骑，定让他连夜出发，快马加鞭，将这份信安然送至庐江周宅，绝不敢耽搁！”
周瑜看着他积极的模样，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
“好，辛苦了。”
石青嘿嘿一笑，将信仔细收好，又关切地提醒道：
“太守，您也早些歇息吧。明日年初一，江陵城里要在城中心举办新年庆典与集市，与民同乐，鼓舞士气民心。诸多事宜，还需您亲自出面主持呢。”
周瑜自然记得此事，这是稳固民心、彰显新政的重要一环。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嗯，我知道。放心，你去吧。”
“是！”
石青这才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并细心地将门掩好。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唯有炭火的噼啪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象征辞旧迎新的零星的爆竹声。
周瑜独自坐在案前，目光掠过空荡的屋子，最终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职责与思念，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交织于他的心间。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庐江周宅——
正如周瑜在信中所揣测的那般，宅内一片暖意融融、笑语喧阗的热闹景象。
堂叔和阿吉早几天就兴致勃勃地一趟趟从外面置办回琳琅满目的年货，各色干果蜜饯、鲜鱼嫩肉堆满了厨房一角。
曾叔更是使出了看家本领，在灶间忙活了整日，烹制出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饭菜，香气弥漫了整个厅堂。
香儿和小乔也没闲着，两人围坐在暖炕边，一边说着体己话，一边拿着红纸和剪刀，灵巧地剪出各式各样的窗花——胖娃娃抱鲤鱼、喜鹊登梅、福字连环……虽不如专业匠人精致，却满载着女儿家的巧思与对新年的祈愿。
窗外的雪依旧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静谧的银白，而厅内却被炭火、灯光和人气烘得温暖如春，欢声笑语不断。
然而，在这片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热闹与欢欣之中，小乔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被雪片覆盖的窗棂。
她的眼神有些悠远，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夜幕与纷飞的雪花，看见那个裹着白色披风、肩头落满霜华的身影，正顶着寒风，踏着积雪，从遥远的南郡匆匆归来。
这份无声的牵挂，化作她唇角一丝极淡的、混合着甜蜜与怅惘的笑意。
她这些细微的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身旁香儿的眼睛。
香儿心中了然，放下手中的剪纸，轻轻将自己温热的手覆盖在小乔微凉的手背上，对她露出一个宽慰而俏皮的笑容，压低声音道：
“小乔，别总往外看啦。我听到从南郡回来的商旅说，前些日子，你家周太守雷厉风行，已经把那个胆大包天的杜氏一族连根拔起，彻底肃清了！南郡现在啊，可是暂保安宁了，他定能过个安稳年。”
小乔闻言，转过头，对香儿笑了笑。
听到夫君政事顺利，她自然是开心的，可那份思念与怜惜却难以完全驱散，她轻声叹道：
“是啊，南郡暂安，是好事。可……”
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漫天的飞雪：
“这本该阖家团圆的除夕夜，公瑾他……却要一个人，在那陌生的官署里，孤零零地度过。饭菜再香，爆竹再响，身边若无人分享，终究是寂寥的。”
香儿连忙摇头，语气活泼地安慰：
“怎么会是一个人孤单呢？江陵现在有那么多感激他、爱戴他的百姓呀！我猜啊，这会儿江陵城里肯定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说不定为了庆贺新年、安抚民心，这几日正举办盛大的庙会呢！周都督身为父母官，定是在与民同乐，接受万民朝贺，忙都忙不过来，哪里会寂寞？”
正在摆放碗筷的曾叔也听到了这边的对话，他直起身，慈祥地笑着附和：
“孙小姐说得在理，周夫人莫要太过忧心。都督身为南郡太守，护佑一方平安，在此佳节与治下百姓共度，正是与民同乐，彰显仁政之时。他心里装着家国，装着百姓，这年节啊，过得定然充实。”
小乔看着众人都带着关切与安慰的目光望着自己，心中那点因为思念而生的淡淡愁绪，瞬间被这股暖流冲散了不少。
她知道自己并非孤单一人，身边有亲人相伴，远方有夫君为念。
她展颜一笑，用力点了点头，将那些担忧暂且压下：
“好啦好啦，我没事了。只是……只是忍不住会想他，盼着他能早日处理好公务，我们一家人能早日团聚罢了。”
说着，她率先举起面前盛着清甜果酿的杯子，面向围坐的堂叔、曾叔、阿吉和香儿，眼中重新焕发出明亮的光彩，朗声道：
“来！今夜除夕，是团圆夜！我们大家一起，为了新年，为了平安，也为了……为了远方的公瑾，干杯！”
“干杯！”
“新年好！”
“愿都督早日归来！”
欢声笑语再次响起，清脆的碰杯声交织着真诚的祝福，在这温暖的庐江周宅里，驱散了冬夜的最后一缕寒意，也捎去了对远方亲人最深切的牵挂与期盼。
饭后，阿吉主动包揽了收拾碗筷的活计，小小的身影在厨房和厅堂间忙得不亦乐乎，脸上还带着吃饱喝足的满足红晕。
之后，他便按捺不住孩童的心性，拉着曾叔的衣袖，眼巴巴地央求着去院子里放烟火。
曾叔被他缠得没法，笑呵呵地答应，两人便抱着早就准备好的烟花爆竹，兴致勃勃地去了庭院，不一会儿，院子里便传来阿吉兴奋的惊呼和烟火升空绽放的噼啪声响。
与此同时，香儿却有些不同寻常。
她没有参与院中的热闹，而是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地溜回了房间。
等她再出来时，小乔不由得眼睛一亮。
只见香儿褪下了平日便于行动的劲装，换上了一身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半臂，长发也难得地仔细梳理过，绾了一个灵巧的垂鬟分肖髻，斜斜插了一支珠花步摇。
脸上薄施脂粉，唇上点了淡淡的口脂，整个人少了三分往日的飒爽英气，却多了七分属于年轻女子的娇俏与温婉。
她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与期待，像只准备赴约的雀鸟，轻手轻脚地朝大门方向走去。
小乔靠在廊柱边，将香儿这副特意打扮的模样尽收眼底，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心中了然。
这几日，香儿出门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许多。
每次回来，怀里总是抱着新得的兵器——
有时是一把造型别致的短匕，有时是一张轻巧的角弓，脸上还总是带着未褪的红晕，眼神躲闪。
有时小乔问她去了哪里，她也只含糊说是去“外出逛了逛”。
更有甚者，小乔瞥见城西那家兵器铺的年轻店主，那个身形挺拔、面容刚毅的打铁汉子，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在周宅附近徘徊，目光时不时望向宅门，一副想靠近又不敢、恋恋不舍的模样。
“这个香儿，” 小乔在心中轻笑，“怕是又去找她的心上人约会去了。”
看着香儿轻快消失在夜色雪光中的背影，小乔心底却漫上一层更深的心疼与感慨。
她想起香儿先前被当作政治筹码，远嫁西蜀与刘备联姻时的情景。
那时的香儿，嘴上说着“为国为兄，心甘情愿”，可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与强撑的坚强，又如何能瞒过亲近之人？
她的心中，定然是存了遗憾与不甘的。
后来吴蜀联盟生变，她得以挣脱那桩婚约，幸运地回到了江东。
然而，回来了，她也毕竟还是个青春正好的女子。
那些被政治裹挟的岁月，终究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小乔不愿见她总是形单影只，将所有的热情都寄托在冰冷的兵器和战马之上。
上次孙策和大乔来访时，小乔曾私下里向大乔提过，请她多为香儿留意些合适的青年才俊。
大乔听后，却只是温柔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拉着小乔的手轻声道：
“妹妹，再也不要了。香儿她……已经为了家国付出过一次自由了。往后，她的姻缘，只该由她自己做主。无论是觅得良人，还是逍遥自在，我都只愿她活得痛快，再不被人勉强，不被任何东西拘束。”
想起大乔的话，再看看今夜盛装赴约、眼中闪着光的香儿，小乔轻轻叹了口气。
她在心底默默许下最真挚的愿望：
“愿你往后，能真正遇到那个懂你铠甲之下柔软的人，爱你红妆……亦爱你戎装的人。愿你们能心意相通，白首不离，共享平凡烟火，也共历江湖风雨。更愿你，能永远像今夜这般，为自己而盛装，为自己而奔赴，永远活得自由自在，明艳洒脱，做回那个谁也拘束不了、独一无二的孙家大小姐——孙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