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正月初一。
周宅内一片静谧,年节的气氛让一切都显得慵懒了几分。
小乔在榻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缓缓坐起身。
她一手抚着隆起的小腹,脸上带着无奈却又幸福的笑意,轻声对着腹中胎儿“抱怨”道:
“你们两个调皮的小家伙,莫不是昨夜在我肚子里摆开擂台,打了一整夜的架?这般能折腾,你一下我一下的,让娘亲翻来覆去都睡不安稳。”
昨夜,或许是感受到外界的喜庆,腹中的两个小家伙异常活跃,剧烈的胎动此起彼伏,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庆祝新年,却也着实让小乔一整夜没怎么合眼。
她无奈地摇摇头,指尖温柔地抚摸着此刻终于安静下来的肚皮,语气带着狡黠的“威胁”:
“哼,现在闹得欢,等你们出来了,这份辛苦啊,娘亲可要全盘托付给你们爹爹啦!让他也尝尝夜里被你们闹醒的滋味,我啊,到时候一下都不带哄的,只管睡我的觉。”
说完,她这才慢慢起身,开始不紧不慢地梳洗打扮。
良久,她收拾妥当,缓缓推开房门。
冬日的寒气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又缓缓吐出一团白茫茫的雾气,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拢了拢披风,准备缓缓走向前厅用早膳。
就在这时,侧门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鬼鬼祟祟的动静。
小乔下意识地望去,正好与蹑手蹑脚推门进来的香儿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是一愣,脸上写满了惊讶。
香儿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是偷吃糖果被抓个正着的孩子,结结巴巴地问:
“小、小乔?你……你怎么今日醒得这般早?”
她眼神躲闪,身上还是昨夜那身鹅黄衣裙,只是沾了些夜露和寒气。
小乔更是惊讶,上下打量着她:
“香儿?你……你莫不是一夜未归?!” 她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担忧和气恼。
香儿连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慌张地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赶紧将小乔拉到一旁的廊柱后。
小乔有些生气了,压低声音道:
“我……我并不反对你们二人交往,可你们毕竟还没有婚约在身,名不正言不顺的,怎可……怎可在外过夜?怎可……”
她脸颊微红,后面的话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香儿急得连连摆手,打断她的话:
“小乔!你想哪里去了!是,昨夜我是去见他了没错,但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她解释道:
“不过是……不过是去了城外的山顶看烟火罢了!那里地势高,景致好,能将满城的灯火和天上的烟花尽收眼底,比在城里看壮观多了!”
见小乔还是一脸狐疑不信的样子,香儿无奈,只好从随身的小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支带着清冷寒气的红梅,递给小乔:
“你看!我可不是只顾着自己玩。我心中惦记你素来喜爱梅花,特意绕到山崖边,给你摘了这支最精神的!想着带回来给你插瓶。”
小乔接过那支犹带霜雪的梅花,冷冽的香气沁人心脾。
她又仔细看了看香儿的衣裙和那双精致的靴子,靴面上果然沾着未干的雪泥和草屑,显然是走了不近的山路。
她稍稍放心,但仍是忍不住追问:
“那他……没对你……做什么逾矩之事吧?”
香儿一听,眉毛一扬,带着一丝骄傲,拍了拍自己怀里:
“他怎敢?”
说着,她竟从怀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在小乔面前晃了晃:
“我带着这个呢!再说了,他也不是那般小人。一路上……他倒是很守礼,处处护着我周全,山路陡滑的地方还拉了我一把。”
她语气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对那人身手的赞赏:
“哦对了!我们还趁着兴致,在山顶空地上比试了几下拳脚功夫呢!嘿,你猜怎么着?竟打了个平手!哎,真是惭愧,下次,下次我一定要将他彻底制服!”
小乔听着香儿这别开生面的“约会”描述,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哪有你们这样约会的?听你这么说,你们莫不是上山打架去的吧?”
香儿闻言,也叹了口气,那飞扬的神采稍稍收敛,语气里竟罕见地掺入了一丝女儿家特有的落寞和抱怨:
“什么约会啊……那个呆子……”
她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那么好的景致,那么好的气氛,漫天烟花,山下万家灯火……他居然……居然真的就只顾着跟我讨论匕首的锻造火候和拳法的发力技巧!真是……真是不解风情!”
小乔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差点兴奋地叫出声,连忙拉住香儿的袖子追问:
“什么什么?你们……他难道就真的什么都没表示?比如……比如……”
“哼!什么都没有!!!”
香儿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又羞又恼,带着明显的不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感,猛地抽回袖子,转身就气鼓鼓地朝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脚步比平时重了不少。
只留下小乔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支冷艳的梅花,望着香儿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脑子里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遐想——
昨夜山顶上,一个英武的青年和一个明媚的少女,在绚烂烟花下……认真切磋武艺的奇特又可爱的画面了。
这时,周宅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沉稳的敲门声,不疾不徐,带着军旅特有的规整。
小乔闻声,立刻从遐思中回过神来,目光投向大门方向。
正在厅中帮忙摆放碗筷的阿吉,反应更快,像只听到召唤的小雀儿,立刻脆生生地应道:
“来啦来啦!”
话音未落,他已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溜烟地朝着大门跑去。
只见阿吉踮起脚尖,费力地拉开厚重的门闩,打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一名身着戎装的吴军信使。
那人身姿挺拔如松,外罩着御寒的深色披风,内里铠甲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他身旁,一匹健壮的枣红马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马鞍装备齐整,透着一股剽悍的精气神。
阿吉瞬间被这英武的军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小嘴微张,眼中迸发出强烈的羡慕与向往的光芒。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双手恭敬地接过对方递来的一封加盖着火漆的信函。
那吴军信使见信已送达,言简意赅地吐出五个字:
“周都督家书。”
说罢,干脆利落地转身,动作流畅地踩镫、翻身,稳稳落在马背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矫健有力。
“驾!”
一声短促的呵斥,马鞭轻扬,枣红马长嘶一声,四蹄发力,载着骑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马蹄在雪地上溅起细碎的冰晶,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阿吉却还扒着门框,踮着脚,伸长脖子,痴痴地望着那迅速远去的背影和飞扬的披风,直到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心中暗自喃喃:
“我将来……也要这样。”
“是谁来了,阿吉?”
小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阿吉从神往中惊醒。
阿吉这才猛地回过神,想起正事,连忙双手捧着那封信,恭恭敬敬地转身,献宝似的递到小乔面前,声音兴奋:
“夫人!夫人!都督派人送家书来了!”
小乔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彩,迫不及待地接过那封信。
信封是素雅的浅青色,上面“夫人亲启”四个清隽挺拔的字迹,正是周瑜的亲笔。
小乔接过信,指尖爱怜地抚摸着那熟悉的墨迹,仿佛能透过薄薄的信纸,感受到远方夫君指尖的温度和书写时的专注神情。
这时,厨房里传来曾叔略带焦急的呼唤:
“阿吉——阿吉——粥要好了,快来帮忙端出去!”
“哎!来啦——”
阿吉连忙应着,转身就要往厨房跑。
可他心思还在那英武的骑兵身上,脚下被门廊边未扫净的积雪一滑,“哎呦”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儿,那身新换上的、曾叔特意为他过年置办的青色棉袄,立刻沾上了一片湿漉漉的雪泥。
他也顾不上疼,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胡乱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拍一边继续往厨房跑,嘴里还念叨着:
“来了来了!”
紧接着,厨房里就传来了曾叔心疼又无奈的责骂声:
“你这孩子!怎么又摔了!看着点路!这可是新衣裳!哎哟,瞧瞧这身上脏的……快脱下来,我看看摔着没有……”
“曾叔!我没事!没事!”
阿吉带着点撒娇的求饶声也夹杂其中。
听着这一老一少充满烟火气的对话,小乔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封承载着千里之外牵挂的家书,深吸一口气,带着满心的期待与甜蜜,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取出信笺,开始一字一句,仔细而珍重地阅读起来。
良久,小乔将信上的字句细细读了两遍,这才小心地叠好信纸。
她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晕,口中轻声嗔怪道:
“把自己说得这般可怜……什么‘府中寂静,唯余烛影相伴’……分明是故意说与我听,好让我更心疼你。”
话虽如此,她眼中却漾着化不开的温柔与思念,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信笺末尾那几行工整的琴谱上。
她自幼通晓音律,此刻便凝神细看,心中默默按照谱子哼唱模拟着那旋律起伏。
“嗯……起承转合,颇有意境,这处泛音用得巧妙……衔接也自然。”
她眼中流露出欣赏的光芒,嘴角含笑:
“公瑾这编曲制谱的本领,倒真是有所长进,不错不错。”
小乔被这新颖的琴谱勾起了兴致,当即就想转身去琴房,照着谱子试弹一番,看看能否弹出夫君心中所寄的那份遥思。
可当她抬起头,正准备关上大门时,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
门外不远处的树丛旁,竟有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向宅内张望,被发现后立刻仓促地缩了回去。
但那一闪而过的轮廓,小乔一眼便认了出来:
正是城西那家铁匠铺的年轻老板,昨夜与香儿“山顶比武”的那位!
小乔心中了然,又好气又好笑。
她放下手中的信,清了清嗓子,对着那树丛方向朗声道:
“出来吧!别躲了,我都看见你了!”
只见那树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个高大的身影颇有些狼狈地钻了出来。
来人正是那年轻老板,他身穿一件半旧的厚棉袄,面容刚毅,肤色微黑,显然是常年打铁炉火烘烤所致。
此刻他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搓着,像是个做错事被夫子抓包的孩童,全然没了平日挥舞铁锤时的豪迈气势。
小乔走到廊下,双手叉腰,故意板起脸:
“果然是你!城西铁匠铺的老板,若我没记错,你姓石?说吧,你如此鬼鬼祟祟在我家附近探头探脑,是想干什么?”
石老板被她问得更加紧张,连忙拱手,声音带着几分憨厚和急切:
“夫人莫要误会!小人……小人石松。我……我不是坏人!我是来找……找……”
小乔心中暗笑,已然明白,接口道:
“我知道,你是来找……”
她本想直接说“孙小姐”。
但石松几乎同时开口:“找尚小姐的。”
“尚小姐?”
小乔错愕,但随即立刻明白过来——
香儿隐去真实姓名,是不想让石松知道她是是江东郡主,若他知晓香儿真实身份,只怕会平添许多顾虑,甚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小乔心中暗赞香儿机灵,连忙顺着他的话改口:
“哦,你是说……尚香小姐?”
石松用力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是……是尚香小姐。”
小乔故意上下打量他,问道:“找尚香小姐?有什么事吗?”
石松一听,更加局促不安,犹豫了片刻,像是下定决心般,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小乔,老实交代道:
“这位夫人,实不相瞒……昨夜,我与尚香小姐……相约去了城外山顶观景。”
他回想起昨夜,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与懊恼:
“起初一切都好,我们看了烟火,聊了许久……尚香小姐见识广博,性格爽朗,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我们……我们聊兵器锻造,聊武艺切磋,甚是投缘。”
他顿了顿,眉头皱了起来,声音里满是真诚的不解与担忧:
“可不知为何,后来……后来我可能说错了话,或是哪里做得不对,尚香小姐她……忽然就生气了,脸色一沉,转身就跑!她身手极好,山路又熟,我……我怎么追也追不上。”
“可我实在放心不下,又不知她家住何处,只隐约记得她说起过似乎住在这一带……这才冒昧前来,想问问夫人,尚香小姐她……昨夜是否已经平安归来?只要确定她安好,我……我立刻就走,绝不多打扰!”
小乔一听石松这老老实实的解释,心中不由得暗想:
“这憨直的铁匠,倒是个实心眼儿,知道关心人,本性看来不坏。香儿眼光也不算太差,就是……这人情世故上,着实是块木头!”
于是,她面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些,开口道:
“石老板放心,香儿……昨夜确实已经安全到家了,并未受伤,你不必担忧。不过……”
她本想说“不过她回来时确实气鼓鼓的,你得想想自己哪里惹她不快了”,也好点醒一下这块“木头”。
谁知,她“不过”二字刚出口,石松那张刚毅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纯粹无比的笑容。
他根本没留意到小乔后续还有话要说,只顾着自己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连连点头,语气里充满了对香儿身手的盲目崇拜和单纯的喜悦: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尚小姐她身手那般了得,轻功步法我都追不上,定能平安归来的!是小人多虑了,打扰夫人了!谢过夫人告知!”
说罢,他甚至没等小乔把话说完,整个人都轻松快活起来,对着小乔又憨厚地抱了抱拳,然后转过身,迈开他那双因常年站立打铁而格外稳健的大长腿,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与高大身形不太相符的轻快步伐,“噔噔噔”地就跑走了,背影都透着一股子傻乎乎的开心劲儿。
“哎哎?!等等……石老板,你……”
小乔伸出手,还想叫住他,至少得告诉他香儿生气这事儿吧?可那身影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小乔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空荡荡的巷口,好半晌才无奈地放下,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她转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忍不住低声抱怨道:
“香儿说的可真是一点没错!此人……就是个呆瓜!一根筋!只晓得人安全就好,就万事大吉了?半点没想过姑娘家为何生气,更别提哄上一哄……真是不!解!风!情!”
一想到香儿昨夜兴冲冲盛装而去,最后却带着一肚子闷气和抱怨回来,小乔都替她觉得憋屈。
她仿佛能看见香儿对着这个憨直的铁匠,又是比试武艺又是讨论兵器,最后却得不到半点期待的回应时,那种恼羞成怒又无处发泄的郁闷模样。
“唉!”
小乔重重地叹了口气,既是无奈,又有点替香儿不值,她走到门边,手下用了些力道,“砰”地一声将大门合上,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憨直关在门外,也把香儿那未尽的少女心事,暂时封存在这清晨的宅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