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军医院五楼医护休息室的灯光亮着。林昭微独自坐在长木桌前,桌上摊开着一本空白病历簿。她低着头,握着一支钢笔,笔尖在纸面上缓慢移动,留下字迹。
写完后,她将那张纸小心地撕下,对折了两次,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她拿起旁边一个平时用来递送药品的方形金属托盘,将折叠好的纸条压在托盘底部边缘的一个不起眼的凹痕里,确保它不会滑落。
做完这些,她端着托盘站起身,推开门,沿着楼梯向下走去。她端着托盘,一级一级走下昏暗的楼梯,来到三楼。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的血腥味。
她端着托盘,没有直接走向设立在走廊中段的指引台,这是顾靖澜要求设立的,每层楼都有这样一个半人高的木制柜台,后面放着登记本、笔筒和几张凳子。
为了方便那些不认字、或者对医院布局不熟悉的病人或家属,可以直接在这里询问护士该去哪里看病、去哪里检查。此刻,三楼这个指引台后面空无一人,当值的护士已经下班。走廊里只有远处病房透出的微光和几盏昏暗的壁灯。
林昭微在距离指引台还有十几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端着托盘的手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目光低垂,盯着自己医护鞋的鞋尖,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走廊里异常安静,只有她自己心跳的“怦怦”声在耳边回响。时间仿佛凝固了,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终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抬脚继续向指引台走去。
她的脚步放得很轻,踩在水泥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走到指引台前,她快速扫了一眼四周,空寂无人。她将手中的托盘轻轻放在指引台光滑的木质台面上,特意让压着纸条的那一侧边缘紧贴着内侧。
就在托盘接触台面发出轻微“啪嗒”声的瞬间,林昭微感觉一个冰冷、带着金属特有凉意的东西,毫无预兆地抵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那股冰冷透过她的发丝直刺头皮。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紧接着,从走廊两端黑暗的楼梯间、从空病房的门后,无声无息地涌出七八个身穿黑色便服的身影。他们手中握着的p08鲁格手枪枪口,黑洞洞地指向她的头,将她完全包围在中间,封死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林昭微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诧,但这份惊诧很快就被平静取代。她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些指着自己的枪口,而是穿过自动分开一条通道的人墙缝隙,牢牢锁定了站在通道尽头的那个人,顾靖澜。
他穿着那身熟悉的黄绿色呢料将官服,肩章上的将星在昏暗中依然清晰。他就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复杂,里面有失望,有淡漠,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林昭微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她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顾靖澜。顾靖澜抬起右手向旁边挥了一下。立刻有两个黑衣人上前,动作利落地将一副黑色厚布头套罩在了林昭微的头上。
紧接着,粗糙的麻绳迅速缠绕上她的手腕,在身后紧紧捆住。她被两个人架住胳膊,半推半押着带离了原地。她的脚步有些踉跄,但没有挣扎。
顾靖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黑色头套蒙住、双手反绑、在黑衣人挟持下离去的纤细身影,久久未动。走廊里只剩下他和几个留下警戒的便衣。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胸腔明显地起伏了一下,然后才迈开脚步,带着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副官和警卫班长,沉默地跟上了押送林昭微的车队。车队没有驶回顾府,而是直接开进了位于城郊一处不起眼院落里的“鹰眼”秘密基地。
林昭微被直接带进了地下审讯室。审讯室里只有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泡悬在屋顶。空气冰冷潮湿,带着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林昭微被按在一张沉重的、焊死在地面上的铁椅上。
冰冷的手铐锁住了她的手腕,脚镣锁住了她的脚踝,链条连接着椅子腿。头套被摘下,她眯了眯眼,适应着刺眼的光线,然后便看到了坐在她对面的顾靖澜。
他坐在一张同样冰冷的铁桌子后面,隔着一米的距离,身体前倾,双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抵着下巴。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林昭微的脸,一眨不眨。
林昭微也没有躲闪,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两人就这样隔着铁桌,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无声地对视着。只有墙角不知何处渗出的水滴,发出“嗒…嗒…”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顾靖澜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愿意说吗?想说吗?”林昭微沉默着,依旧只是看着他。
又过了很久,久到顾靖澜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的嘴角却忽然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近乎无声地吐出:“我不能说。”顾靖澜的眉头拧紧:“难言之隐?”林昭微没有否认,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
顾靖澜盯着她看了几秒,也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答案。他没有再追问,站起身,铁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转身,一言不发地推开沉重的铁门,走了出去。
审讯室外,狭窄的走廊里站着几个人。“鹰眼”行动组的几名核心成员,“猎隼”的组长和他的副手,以及情报处的最高负责人“影”。
顾靖澜径直走到个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面容沉稳儒雅、戴着眼镜、穿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面前。顾靖澜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几句话。说完,他拍了拍“影”的肩膀,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条阴冷的地下走廊。
审讯室的铁门再次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影”。他没有坐在主审的位置,而是拖了一张普通的木凳子,放在林昭微的斜对面,坐了下来。他的动作从容不迫,眼镜后的目光平静锐利。
他没有拿出任何刑具,也没有提高音量,只是用一种聊天的语气,抛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喜欢靖澜吗?”林昭微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开场,整个人明显愣了一下。
随即,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苦涩和自嘲的笑意:“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影”没有理会她的反问,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刚才靖澜在外面,特意嘱咐我,”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准对你用任何刑。一根手指头都不能碰。”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还没正式跟林小姐介绍过。我叫顾忠。是看着靖澜从小长大的,也是顾家的一条老狗。现在,我的身份是靖澜手下情报处的负责人。”
他看着林昭微低垂的眉眼,“我能肯定地告诉你,靖澜对你,是有真感情的。但是你……”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你让他很失望啊,林小姐。”
林昭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哭泣,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戴着手铐的双手。“影”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审讯室里只剩下水滴声和林昭微压抑的、微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林昭微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眶通红,却没有泪水,嘴唇干裂。低低地说道:“我的父母……被他们抓了……在淞沪的时候。”
“影”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接着平静问道:“军医院里,还有一个吧?你只是负责传递情报的,对吗?”这句话瞬间击溃了林昭微脸上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
她的眼睛骤然瞪大,嘴唇微张,整个人都僵在了铁椅上,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影”看着她的反应,已经不需要再听任何回答。他再次点了点头,语气依然平静无波:“感谢林小姐的配合。请林小姐先在这里好好休息。”
说完,他站起身,将木凳子轻轻放回原处,没有再多看林昭微一眼,转身推开铁门走了出去。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将林昭微和外面彻底隔绝。
她只能通过门缝底部透进来的、走廊里微弱的光线变化,来判断外面似乎一直有人匆忙地走动,非常忙碌。
然而,自从那个自称顾忠的男人离开后,这扇铁门就再也没有被打开过,仿佛她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在了这个地底角落。
与此同时,顾府书房。
昏黄的光晕只照亮桌面一小片区域。顾靖澜被浓重的烟雾包裹着。书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长长短短的EchtoRIENt香烟烟蒂。
书房里的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浓烈的烟草焦油味。顾靖澜就这样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雾缭绕中,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只有烟头明灭的火光,映照出他紧锁的眉头和深不见底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