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乐踩着院门口的青石板往外走时,还特意回头望了眼王家的窗户。
窗纸上映着陈奶奶收拾碗筷的影子,偶尔还能听见三伯爷低低的说话声,他心里的石头才算彻底落地。
攥了攥衣角,转身朝关先生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屋里,王茂平靠在炕头,手里还捏着那个红绳小木牌,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这孩子,羊肉都没顾上吃一口,倒把好东西都留给咱们了。”
陈奶奶端着空碗进来,眼眶又有点发红:
“当年她娘走得早,他爹又不上心,兄弟姐妹几个被一大家子苛待,总担心他们长不大!”
王卫乐正蹲在灶边收拾狼肉,闻言抬头笑了笑:
“可不是嘛,宝乐现在越来越优秀,还多亏了雅芳嫂子。”
他想起前阵子看见关先生教宝乐识字,回家后,宝乐又教张掌柜和另外几个孩子的场景。
昏黄的油灯下,宝乐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孩子们也用心学习,张掌柜的一边画设计图,一边盯着孩子们鞋子。
“张掌柜待宝乐兄妹都很上心,教他们待人接物,宝乐这性子,都是被她教得暖。”
王茂平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感慨:“是啊,张掌柜是个好女人,苦了她了。”
而此时,张雅芳前天新做好的羊圈收拾完毕,就传来马车轱辘碾过石子路的声响。
她刚把晒好的被褥收进屋,就听见院门外有人喊“张掌柜在家吗?”
探头一看,只见那天被她帮忙送回家的梁唯,正带着个穿着短打的马车夫站在门口。
两人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礼盒,红的绿的包装纸,衬得院子都亮堂了几分。
“梁先生?您怎么来了?”
张雅芳赶紧迎上去,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梁唯笑着把手里的礼盒递过来,语气热络:
“张掌柜那天帮了我大忙,我一直记挂着,今天特意来道谢。”
说着,目光不经意地往屋里扫了扫:
“对了,那天您说,认识一户关姓人家,那位娘子和我女儿很像?不知今日能否见见?”
张雅芳更加确定,他们不仅是来道谢,更重要的是想看看关家母子。
她心里略一思忖,笑着点头:
“巧了,关先生家离这儿不远,宝乐刚去他家,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马车夫把礼盒放在院里,跟着梁唯和张雅芳往外走。
梁唯走在后面,悄悄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玉佩,指尖捏着玉佩的边缘,眼神里满是期待……
他找了妹妹和侄子十年,若是这次真能有线索,就算付出再多,也值得。
梁唯跟在张雅芳身后,脚下的土路踩得有些发虚。
风卷着路边的草屑扑在裤腿上,他却半点没察觉……
满脑子都是妹妹梁秋玲哭红的眼,还有妹夫被差役押走时,隔着人群喊的那句“护好娘俩”。
那年冬天特别冷,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为了找到妹妹,跑遍了周边县城,却只寻到妹妹租过的破屋。
炕上铺的稻草结着冰碴,桌上还放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唯独不见母子俩的踪影。
后来有人说,看见个妇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往山里走了。
也有人说,或许是跟着商队去了南方。他找了一年又一年,从青丝找到鬓角染霜,连祭祖时都要对着祖宗牌位磕破头,求着能指条寻亲的路。
“梁先生,前面就是关先生家了。”
张雅芳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思。
梁唯猛地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土坯房冒着袅袅炊烟,院门口站着穿着青衣短打棉袄的十来岁的孩子,正是之前见过的沈宝乐。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袋里的玉佩——那是妹妹出嫁时,他亲手给她戴上的,上面刻着个“玲”字。
沈宝乐看见他们,笑着迎上来:“娘,你们怎么来了?”
张雅芳刚要开口,梁唯却抢在了前头,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
“孩子,你娘说的关夫人……她现在在家吗?”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了一个轻柔的女声:“宝乐,是谁来了?”
梁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素色布裙的妇人端着木盆走出屋,鬓边别着朵不起眼的蓝布花。
那眉眼,那说话时轻轻抿唇的模样,像极了他记忆里的妹妹!
梁唯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喉咙发紧得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妇人的脸。
妇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端着木盆的手顿了顿,眼神里满是疑惑,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张雅芳看在眼里,悄悄退到一旁。
马车夫识趣地往后挪了挪,把空间留给了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妹。
梁唯慢慢从袖袋里掏出那块玉佩,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秋玲……妹妹……”
妇人看见玉佩的瞬间,木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清水混着菜叶漫了一地。
她捂着脸蹲下身,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十年的隐忍、恐惧、思念,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压抑的哭声。
梁唯看着蹲在地上痛哭的梁秋玲,眼眶瞬间红透。
他快步上前,却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停住,双手微微颤抖!
十年官场沉浮,从七品县令到吏部尚书,他见惯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早已练就一副沉稳模样,可此刻面对失散十年的妹妹,所有的克制都碎得一干二净。
“秋玲……是哥,哥来晚了。”
他蹲下身,声音里满是愧疚,伸手想拍她的背,却又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重逢。
梁秋玲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里却亮得惊人,她盯着梁唯的脸,嘴唇哆嗦着:
“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关华硕闻声从里屋出来,不动声色的打量梁唯。
梁唯看见长生玉立的青年,心又软了几分。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叠得整齐的文书,递到关华硕面前:
“孩子,当年的事,我已经查清了。”
文书上盖着吏部的朱红大印,清晰地写着“关文彬(妹夫本名)一案系遭人诬陷,今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关华硕接过文书,手指抚过那些字,眼眶也湿了:“十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