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七月,黄河淫雨浃旬,无有暂歇。北岸长堤如老骥伏枥,被浊浪日夜啮噬,夯土尽湿,隐有崩颓之兆。堤下新立的水则碑已没至第八划,那是宣和年间定下的警戒标识,石刻的 “八” 字被黄水浸泡得发黑,宛若一道绝望的刻痕。浑黄河水卷断木、裹败草,奔涌撞击堤岸条石,水花溅起数丈,落时如倾盆,汇作浊流沿官道向京畿漫去,似要将天地间一切生机吞没。
司天监刻漏科值守庐,踞皇城东南高台,青砖木构,瓦当浸雨发黑,檐下铜铎受风振响,与屋内铜壶滴漏 “嘀嗒” 相和,若天工之乐,却含忧戚。庐外立着两尊石兽,兽首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仿佛在雨中垂泪。庐内昏暗,唯案头油灯摇曳,昏黄光晕勉强映亮满墙水文图、星象表 —— 纸页蜷曲泛黄,墨迹晕散,宛若泪痕。墙根处堆着数十卷黄麻纸簿册,皆为近年黄河水位实测记录,封面 “刻漏科呈” 的朱印已因潮湿褪色。
沈序立窗前,年二十有三,着青吏常服。衣袂为窗隙雨雾所濡,贴覆脊背,显其形瘦而骨挺。双目澄明如秋水映星,凝视窗外黄河浊浪,目光似能穿雨透波,直抵河底。其指方离案上水位仪铜尺,指腹犹带铜器浸雨之凉 —— 此仪依家传《考工秘录》古法所铸,铜尺垂于堤下石槽,刻度细密如丝,自 “平水线” 至 “溃堤临界” 凡十二尺,每寸刻痕皆嵌银屑,乃沈家三代匠人以 “火煅水淬” 之法精制而成。
序祖曾为刻漏科挈壶正,当年造此仪时,亲赴都江堰观摩水则碑形制,又取吴江水则碑 “一尺为则” 之制,耗时三载方成。此仪测水位精准至分厘,比寻常官造仪器胜强十倍,先帝曾亲题 “实证之鉴” 四字褒奖。祖父临终前,将《考工秘录》与那方题字木牌一并授之,嘱曰:“司天监掌观象测候,然星象虚玄,水文实切。刻漏计时,一滴不敢差;水位测势,一分不敢伪。汝笔所书,非仅数据,乃万民生死也。” 沈恪抚过铜尺上的银屑刻痕,祖父的话语犹在耳畔。
“又增三寸。” 沈序低声呢喃,声被雷鸣掩去大半。转身案前,取狼毫蘸墨,于黄麻纸疾书:“建元十三年七月廿三,未时三刻,黄河水位一丈三尺七寸,较辰时增三寸;风向西南,风力五级;云密雨骤,未有止意。” 笔锋刚落,铜壶滴漏恰好 “嘀嗒” 一响,似为这沉重的记录作注。
此乃今日第十二次录册。三日夜来,他每时辰亲赴堤岸观测,风雨无阻。按《大宋会要》所载,地方需五日一申雨泽,州府十日一报转运司,而刻漏科掌京畿水文,须实时记录,每半日汇总呈报。沈序铺开前两日的簿册,朱笔勾勒的曲线如一道陡峭山壁 —— 从廿一日未时起,水位便以每时辰三寸的速度攀升,未有半刻停歇。
他再展《考工秘录》,泛黄的纸页上,祖父手书的 “水涨临界值推演法” 墨迹如新:“江河水位,若三日每时辰增超二寸,且云向恒西南,风力不歇,则三日内必溃,下游百里皆为泽国。” 旁附小字注曰:“治平二年黄河决堤前,亦见此兆,彼时未及时预警,清河县溺死者三万余。”
沈序的指尖抚过 “三万余” 三字,纸面仿佛仍留着当年的温热。他闭目凝神,清河县、济阳县的舆图清晰现于脑海。二县临黄河而建,地势低洼,县城墙高不及两丈,且年久失修。县内百姓多以农耕渔猎为生,此刻正是晚稻灌浆之时,城外万亩稻田已浸在水中。若三日内溃堤,浊浪半日便可抵达县城,那些低矮的民房、成片的稻田、还有妇孺孩童的哭喊声,都将被无情吞噬。
他想起去年秋闱时,曾结识清河籍学子柳明远。柳生言及家乡,说黄河岸边的百姓每到汛期便提心吊胆,家中常备木筏,夜里枕着铜锣睡觉,一听水响便即刻逃难。“沈兄可知,黄河决堤时,浪头比城楼还高,眨眼间便卷走半条街。” 柳生的话语带着哭腔,此刻竟与窗外的浪涛声交织在一起。
沈序攥紧狼毫,蘸饱墨汁,铺开朝廷颁制的预警文书笺纸。按规制,水文预警需先呈司天监监正,再转通政司,最后递入宫中。然此刻雨势愈急,若循常规流程,恐误了迁民时机。他决意先草就《水患预警疏》,详述推演过程与险情,再冒死直呈御前 —— 当年祖父便曾因越级呈报水情,虽遭弹劾,却救下了下游五县百姓。
笔尖刚触笺纸,忽闻 “哐当” 一声巨响,值守庐的木门被人从外踹开。狂风裹挟着暴雨瞬时涌入,案头油灯剧烈摇晃,火苗险些熄灭。雨水打在墙上的水文图上,晕开一片墨渍,恰似一张哭泣的脸庞。
“沈吏!胆大包天!”
怒喝如惊雷破雨,震人耳膜。沈恪抬首望去,只见司天监监副虞嵩立在门口,身着朱色五品官袍,袍角溅满泥水,却依旧昂首挺胸,自带倨傲之气。虞嵩面方,颔下三缕短须已被雨水打湿,黏在下巴上,一双三角眼微眯着,目光如刀,直刺沈恪。
其身后随两名星象科吏员,皆神色倨傲,其中一人手捧一卷明黄丝帛,那是司天监专用的星象图册,寻常吏员连触碰的资格都无。按《宋史?职官志》,司天监监掌察天文祥异,少监佐之,监副则分掌星象、刻漏等科。虞嵩原掌星象科,去年因谄媚权臣得升监副,便常以势压人,刻漏科诸人多受其刁难。
虞嵩大步至案前,一把抓起沈序刚写的预警疏,扫了一眼便掷于桌案,“啪” 然作响,墨汁溅污了笺纸右上角的 “奏” 字。“汝可知罪?” 他居高临视,三角眼中满含不耐与威严,“老夫夜观天象,荧惑入井宿,此乃大吉之兆!《史记?天官书》有云‘荧惑守井,天下安和’,主甘霖润土,风调雨顺。此黄河之雨,三日内必停!汝竟敢妄言溃堤,草此妖言惑众之疏,是欲摇民心,还是毁司天监之名?”
沈序躬身拾起预警疏,指尖抚过被弄脏的 “奏” 字,沉声道:“监副大人,星象之说,历代多有争议。汉时荧惑守井,次年却有蝗灾;唐贞元年间荧惑守井,江南大旱。而水位仪实测数据,乃天地之理,一丝一毫皆不可欺。”
他引着虞嵩至窗边,指向堤岸的水则碑:“大人请看,水已没至第八则,距溃堤临界仅差三则。按《考工秘录》推演,三日内必溃。清、济二县十万生民,岂能以虚玄星象置之不顾?”
虞嵩冷哼一声,转身背对着黄河,不愿再看那触目惊心的浊浪:“竖子懂什么星象!老夫掌星象科十余年,观星测象从未出过差错。前日太师府来函,言陛下近日将行郊祀,正需吉兆祈福。此荧惑守井,恰是上天示佑,若此时报水患,岂不是扫了陛下的兴致?”
沈序心头一沉。他早听闻虞嵩与太师过从甚密,去年江南大旱,虞嵩便以 “星象示丰” 为由,隐瞒旱情,致救灾延误,饿殍无数。事后竟还因 “星象解读有功” 得赏。今日他这般行径,分明是为迎合太师与陛下,不惜草菅人命。
“监副大人,” 沈序的声音陡然凝重,“《大明律?户律》有云:‘诸水旱监司帅守奏闻不实或隐蔽者,并以违制论’。且不说十万生民性命,单论欺君罔上之罪,大人亦担待不起!”
“放肆!” 虞嵩猛地一拍案桌,桌上的铜壶滴漏被震得 “哐当” 作响,水滴溅出,落在他的朱袍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司天监事,岂容汝一介小小刻漏吏置喙?老夫乃五品监副,你不过是从九品小吏,也配与老夫谈律法?”
他俯身凑近沈序,语气阴狠如蛇:“我告诉你,今日这水位记录,你必须改!把近三日的水位涨幅改为每时辰一寸,将‘溃堤预警’改为‘雨势渐缓,水位平稳’。事成之后,老夫保你升为正九品主簿。否则,便是抗命不遵,按律当斩!”
身后一名吏员上前一步,冷笑道:“沈吏,识时务者为俊杰。监副大人也是为了你好。你那本《考工秘录》,虽有先帝题字,但若被扣上‘妖言惑众’的罪名,照样能烧成灰烬。你祖父的‘实证之鉴’木牌,怕也保不住了!”
此言如尖刀刺入沈序心口。《考工秘录》是祖父毕生心血,那方木牌更是沈家的荣耀。可他望着窗外愈发汹涌的黄河水,想起柳生描述的决堤惨状,想起祖父 “万民生死” 的嘱托,心中的天平瞬间倾斜。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暴雨如注,雷声滚滚,黄河浊浪拍击堤岸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无数百姓在绝望中呼喊。堤上的守军正冒雨加固堤坝,他们的身影在雨幕中摇摇欲坠,却仍在奋力抗争。
“监副大人,” 沈序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刻漏与水位仪,皆依古法所造,实测数据从无虚数。篡改数据,便是欺君罔上,草菅人命。沈某不敢从命。”
“不敢从命?” 虞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好一个‘不敢从命’!沈恪,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承袭祖业的小吏,没了司天监的差事,你连街头乞讨都不配!老夫再问你最后一次:改,还是不改?”
沈序猛地挺直脊背,青灰色的吏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数据乃死,民心乃活。刻漏计时,一滴一痕,皆循天地之理;水位涨落,一分一寸,皆系万民生死。沈某为刻漏科吏,职在录实证、预警灾。欲改数据,除非沈某身死!”
他伸手取下墙上的 “实证之鉴” 木牌,紧紧攥在手中,木牌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让他更加坚定。“今日这预警疏,沈某定要呈给陛下。若陛下怪罪,沈某一力承担;若因此获罪,沈某毫无怨言。只是恳请监副大人,以百姓性命为重,收回成命,即刻组织两县百姓迁移!”
虞嵩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小吏,竟如此冥顽不灵。在他看来,沈恪的坚持不过是自不量力,在皇权与星象面前,所谓的 “实证” 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蝼蚁。
“好,好得很!” 虞嵩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沈序,你敢抗命,便休怪老夫无情!来人,将他拿下,押入天牢,待老夫奏明陛下,再行发落!”
两名吏员立刻上前,伸手便要去抓沈序的胳膊。沈恪猛地侧身避开,将《考工秘录》与预警疏塞进怀中,又紧紧抱住那方 “实证之鉴” 木牌,目光如炬地盯着虞嵩:“监副大人,你今日可以押我、斩我,但你改不了黄河上涨的事实,挡不住三日后的溃堤之灾!届时,清河县、济阳县的百姓流离失所,尸骨无存,这笔血债,终将算在你的头上!”
虞嵩被他看得心头一凛,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恰在此时,窗外惊雷炸响,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沈恪坚毅的脸庞,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
“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虞嵩强自镇定,再次下令,“给老夫拿下!若他反抗,格杀勿论!”
两名吏员再次扑上,沈恪深知自己寡不敌众。他猛地转身,撞向窗边的木棂 ——“哐当” 一声,木棂碎裂,雨水瞬间涌入,浇透了他的衣衫。他纵身跃出窗外,重重摔在泥泞中,怀中的《考工秘录》与木牌却死死护住。
“追!给老夫追回来!” 虞嵩气急败坏地大喊,亲自带人追了出去。
沈序在暴雨中狂奔,青灰色的吏袍早已被泥水浸透,紧紧缠在身上,阻碍着他的脚步。身后的追兵脚步声、呼喊声越来越近,可他不敢停下。怀中的《考工秘录》硌着胸口,那方 “实证之鉴” 木牌带着体温,仿佛祖父在暗中护佑。
他沿着官道向皇城方向奔去,黄河的浊浪在左侧咆哮,如同一头愤怒的巨兽。铜壶滴漏的 “嘀嗒” 声仿佛仍在耳边回响,那是时间的催命符,也是他坚守实证的信念之声。沈恪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火光冲天的值守庐 —— 想必是虞嵩怕他留下的记录败露,竟放火烧了庐舍。
他抬起头,皇城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那朱红的宫墙,既是皇权的象征,也是他唯一的希望。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闯宫,不知道陛下是否会相信一个小吏的话,更不知道这场以卵击石的抗争,最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为了柳生口中那些枕着铜锣睡觉的百姓,为了祖父临终前的嘱托,更为了手中那方 “实证之鉴” 所承载的重量。
暴雨如注,雷声滚滚。沈恪攥紧怀中的典籍与木牌,在泥泞的官道上奋力奔跑,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他的脚下,泥水飞溅;他的心中,信念如钢。
黄河雨急,漏刻长鸣。一场关乎性命、信念与权力的交锋,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