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七月廿七,晨光微熹。
城外西市的匠人坊还浸在晨雾里,木质的坊门半掩着,门楣上 “赵记木作” 的匾额被露水打湿,漆皮斑驳处透着经年的木纹。坊内静悄悄的,唯有后院传来 “沙沙” 的磨石声 —— 赵伯正趁着晨光打磨一把铜凿,石台上的铜屑沾着露水,在初升的日头下泛着细碎的光。
沈序踏着晨露赶来时,裤脚还沾着城郊小路的泥点。昨日朝堂之上,陛下虽令司天监复核数据,可虞嵩的狠戾他记在心头,夜里总担心藏在工坊的部件有失。天刚蒙蒙亮,他便辞别家中老母,匆匆往工坊赶,腰间仍缠着那卷藏了数据细绢的《考工秘录》,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书册贴在肌肤上的微凉。
“赵伯。” 沈序轻推坊门,见赵伯正俯身磨凿,便放轻了脚步。
赵伯抬头见是他,放下铜凿擦了擦手:“沈吏来得早,部件都好好收在里屋的木箱里,垫了干草,还上了层防锈的桐油,你放心。” 说罢引着沈序往内屋走,路过前院的工作台时,沈序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
工作台旁,竟立着一个身着灰布吏袍的青年。
那青年背对着门,身形清瘦,发束用一根木簪固定,正低头翻阅摊在台上的纸册。晨光从窗棂透进来,落在他握着纸页的手指上,指节修长,却不似寻常吏员那般养尊处优,指腹隐约带着薄茧。而他面前摊开的,正是沈序昨日托赵伯暂存的历年黄河水患记录 —— 那是他从刻漏科档案室誊抄的副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近十年的水位、雨期与溃堤记录,皆是实证要紧之物。
沈序的心猛地一紧,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考工秘录》上。昨日虞嵩刚派人毁过证据,今日便有人寻到工坊翻查旧档,是虞嵩的人?还是另有图谋?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上前,声音沉得发紧:“阁下何人?此乃司天监刻漏科存档的水患记录,非奉命不得擅阅,你凭何在此翻阅?”
青年闻声转过身来,沈序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 眉目清秀,鼻梁挺直,唇线偏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着晨露的溪水,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光。见沈序神色警惕,青年不仅未慌,反而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在下苏微,乃司天监算科的吏员,奉科内主事之命,整理历年水患与算学推算的对应记录,听闻赵伯这里暂存着刻漏科的旧档,便过来借阅,未曾想扰了沈吏。”
“算科吏员?” 沈序眉头仍未舒展。司天监内,算科与刻漏科虽同属监署,却因虞嵩偏爱星象科,算科多被冷落,寻常时候两科极少往来。且眼前这 “苏微” 虽身着吏袍,言行举止却不似一般小吏那般拘谨,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沉稳,让他愈发摸不透底细。“既是奉命,可有科内的文书?”
苏微闻言,从袖中取出一卷素色纸笺,递到沈序面前:“这是算科主事签批的借档文书,沈吏可查验。”
沈序接过文书,展开细看。纸笺上的字迹工整,盖着 “司天监算科之印” 的朱印,印色虽淡,却绝非伪造。他仍有疑虑,又问道:“算科整理水患记录,多是核验历法与农时的对应,为何偏偏要查刻漏科的历年溃堤记录?”
苏微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了然,却未直接回答,反而侧身让开工作台,指着摊开的记录道:“沈吏且看,这是十年前治平二年的黄河水患记录 —— 当年刻漏科测得水位一丈五尺时溃堤,可算科存档的记录里,临界值却写着一丈六尺。还有五年前的庆元元年,实际溃堤水位是一丈四尺三寸,存档却改成了一丈五尺。” 她说着伸手点向纸页上的墨迹,“这些改动的痕迹虽淡,却能看出是后添的,墨迹与原笔不同,连字迹的力道都不一样。”
沈序的呼吸猛地一滞。这些细节,他昨日誊抄时也隐约察觉,却未敢断定是人为篡改。此刻被苏微点破,再看纸页上的字迹,果然如她所言 —— 原笔苍劲,后添的字迹却软塌塌的,像是刻意模仿却失了神韵。
“你……” 沈序正要追问,却见苏微从怀中取出一卷折得整齐的麻纸,递到他面前:“沈吏,这是先父生前整理的《水患数据对比表》,你且过目。”
沈序接过麻纸,展开时指尖微微发颤。纸页是陈年的,边缘已经泛黄,上面用小楷写着近十年的黄河水患数据,分了三列:一列是刻漏科实测的水位、雨期,一列是算科按《九章算术》推算的临界值,还有一列标注着 “司天监存档改动值”。每一年的 “改动值”,都比实测值高上数寸,而改动处的署名,大多是 “虞嵩” 二字。
“先父曾为司天监算科主事,” 苏微的声音低了些,晨光落在她脸上,竟能看见眼底的红痕,“他生前总说,水患数据是百姓的救命符,一丝一毫都改不得。可虞监副掌权后,每年都以‘星象示吉’为由,命人篡改临界值,说‘实测值太危,恐扰民心’。先父不肯从,便被他扣上‘妄议天象’的罪名,贬到了南方的驿馆,去年冬天…… 便病逝了。”
沈序握着纸页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终于明白,虞嵩篡改数据并非一时之念,而是常年为之;他毁掉的也不只是今日的证据,更是近十年无数百姓的生路。治平二年那次溃堤,若按存档的一丈六尺临界值预警,不知延误了多少时日,又有多少百姓因此葬身洪水?
“沈吏请看今年的记录。” 苏微指着表格最末一行,“今年入夏以来,实测水位每时辰涨三寸,先父留下的推算方法里写着,‘连涨三日超二寸,必溃’,可虞监副却把临界值改成了一丈六尺,还说‘荧惑守井,雨三日内必停’—— 这不是误判,是故意欺瞒。”
沈序低头看着表格上的数据,再想起昨日黄河溃堤的惨状,想起街头逃难百姓的哭喊声,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闷得喘不过气。他忽然抬眸看向苏微,目光里的警惕早已散去,只剩下同仇敌忾的沉重:“苏兄,你今日来找这些记录,是想……”
“我想还先父一个清白,更想让陛下知道真相。” 苏微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昨日黄河溃堤,虞监副在朝堂上说‘乃天意’,可这些数据不会说谎 —— 是他篡改数据、压制预警,才酿成今日之祸。沈吏昨日在朝堂上敢直言实证,想必也是个守正道的人,若你愿与我一同将这些证据呈给陛下,或许…… 能为两县百姓讨个公道。”
沈序看着苏微眼中的光,又摸了摸腰间的《考工秘录》—— 里面藏着他抄录的三日实测数据,还有那方祖父留下的 “实证为基” 木牌。自昨日拒改数据以来,他总觉得自己像孤身走在暗夜里,此刻遇见苏微,竟像是看见了一点星火,照亮了前行的路。
“好。” 沈序重重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苏兄,这些数据我也有抄录的副本,还有刻漏、水位仪的核心部件藏在此处,只要陛下肯派人核验,必能揭穿虞嵩的谎言。我与你一同去!”
赵伯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好样的。当年苏主事待我不薄,他的冤屈,是该洗清了。这些部件,我再好好检查一遍,确保半点差错都没有,你们尽管放心去。”
晨光渐渐爬高,透过窗棂洒在两人手中的纸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在日头下仿佛有了温度。沈序将《水患数据对比表》与自己的副本仔细叠在一起,塞进《考工秘录》的夹层里,又与苏微约定好明日一同前往司天监复核现场 —— 陛下令司天监今日整理复核所用的仪器,明日便要当众核验数据,这是揭穿虞嵩的最好时机。
“苏兄,明日之事,恐有风险。” 沈序想起虞嵩昨日毁证据的狠劲,忍不住提醒,“虞嵩绝不会坐以待毙,说不定会再生事端。”
苏微点头:“我已有准备。算科的几位老吏,也看不惯虞嵩的做派,明日会在旁见证。只要我们守住证据,他便无从抵赖。”
两人又商议了片刻,待日头升高,沈序才将水位仪浮标与刻漏铜箭仔细包好,藏在《考工秘录》的布套夹层里,与苏微一同出了工坊。晨雾早已散去,街上已有了往来的行人,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孩童牵着母亲的手走过,一派平和景象。可沈序与苏微都知道,这平和之下,藏着虞嵩的阴谋,藏着两县百姓的血泪,更藏着他们必须坚守的实证正道。
“沈吏,明日见。” 苏微在坊外与沈序作别,转身往司天监的方向走,灰布吏袍的身影在晨光中逐渐远去,却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沈序立在原地,摸了摸腰间的部件与书册,心中忽然安定了许多。他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日头正盛,光芒透过云层洒下来,像是在为坚守实证的人,照亮前行的路。
明日朝堂之上,便是与虞嵩的又一场较量。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