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七月廿七,辰时已过。
城郊的 “望河茶寮” 还浸在晨雾的余温里,木格窗敞开着,能望见远处黄河的浊浪仍在翻滚,只是比昨日稍缓。茶寮老板是个沉默的老汉,正蹲在炉边添柴,灶上的铁壶 “咕嘟” 作响,蒸汽氤氲着飘出窗外,与晨雾缠在一起,倒有几分朦胧的静意。
沈序与苏微相对坐在最里侧的木桌旁,桌上摆着两碗刚沏好的粗茶,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的眉眼。方才从赵记木作出来,苏微忽然驻足道:“沈吏,有一事,需与你细说,此处非说话之地。” 沈序会意,便跟着她寻到了这处偏僻茶寮 —— 往来多是城郊的农人,此刻辰时刚过,茶寮里只有两三个客人,隔着老远,倒不怕被人听去谈话。
苏微端起茶碗,却未饮,只是指尖摩挲着碗沿的粗瓷纹络,沉默了片刻。晨光透过木格窗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底未散的红痕,比在工坊时更显真切。“沈吏,昨日在工坊,我只说先父是算科主事,实则……”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先父苏景年,曾任司天监监正,是十年前的事了。”
“监正?” 沈序手中的茶碗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司天监监正乃从三品官,掌监内一切事务,比虞嵩如今的监副还要高半级。十年前他虽年幼,却也听过 “苏景年” 这个名字 —— 母亲曾说,当年有位司天监大官,因敢说真话被贬,百姓都念他的好。没想到,眼前的苏微,竟是苏监正的后人。
苏微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打开时,里面放着一枚铜制的令牌,上面刻着 “司天监监正” 四字,边缘已有些磨损,却仍能看出当年的规整。“这是先父的监正令牌,当年他被贬时,没敢带走官印,只偷偷藏了这枚令牌。” 她拿起令牌,指尖轻轻拂过字迹,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先父任监正时,总说‘历法者,农之本也,差一日则误一季,误一季则饿万民’。那时虞嵩还是星象科的主事,总以‘星象定历法’为由,篡改节气日期,说‘农时随星象走,而非星象随农时走’。”
沈序握着茶碗的手渐渐收紧。他想起祖父沈仲文,当年也是刻漏科的主事,与苏景年应是同朝为官。祖父临终前曾说:“当年有位苏监正,是个难得的清官,为了农时与奸人相争,可惜啊……” 那时他不懂 “可惜” 二字的分量,如今听苏微细说,才知其中藏着这般冤屈。
“治平三年,先父奏请陛下修订历法,” 苏微的声音愈发低沉,像是在回忆一段沉重的往事,“他带着算科的吏员,用了半年时间,走遍京郊各县,记录了上千处的农时与天象对应,证明现行历法比实际农时晚了五日,若不修订,来年必误春耕。可虞嵩却在朝堂上弹劾先父,说他‘弃星象而从农时,是为妖言惑众,动摇国本’。”
她顿了顿,眼底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木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陛下那时刚登基,听信了虞嵩的话,将先父贬为庶民,流放岭南。先父体弱,又遭押送的差役刁难,走到半路便染了重疾,没能等到平反的那一天……”
沈序的眼眶也微微发热。他想起祖父,当年也是因反对虞嵩篡改水位数据,被调去了偏僻的驿馆,郁郁而终。两位父辈,都是为了 “实证” 二字,为了百姓生计,落得如此下场。虞嵩的恶行,不仅是陷害忠良,更是置万千百姓的生死于不顾 —— 若苏景年的历法能修订,不知能少误多少农时;若祖父的数据能被采纳,去年江南的旱灾也不会那般严重。
“我入司天监,” 苏微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便是为了收集虞嵩篡改数据的证据,还先父一个清白,也为了不让更多人像先父、像那些因数据篡改而受难的百姓一样,白白送了性命。”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折得整齐的麻纸,放在桌上,“这是历年农时偏差的记录,每一年的节气日期、实际播种收割的时间,还有算科推算的正确日期,都记在上面。你看,庆元元年,历法标注的清明是三月初五,可实际农时要到三月初十才适合播种,便是因为虞嵩把清明提前了五日,只为凑‘星象吉时’。”
沈序拿起麻纸,展开细看。纸页上的字迹工整,分了三列记录,每一项都有具体的日期和地名,甚至还有农户的签名画押,证明农时的真实性。最末一行,写着 “建元十三年,夏至应在五月廿三,虞嵩改为五月廿一,恐误麦收”—— 正是今年的记录,与他刻漏科测得的节气时间完全一致。
“这些证据,我收集了五年,” 苏微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期盼与信任,“可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小,虞嵩在司天监根基深厚,若没有实证派的人相助,根本无法撼动他。沈吏,你昨日在朝堂上敢直言水位数据,今日又愿与我一同查验旧档,想必也是个守正道、重实证的人。”
沈序放下麻纸,抬头看向苏微。晨光中,她的眼神清亮,虽身着男装,却透着一股不输男子的坚韧。他忽然想起祖父的手札,里面写着:“为吏者,当以民心为镜,以实证为尺,若遇奸佞,虽孤身一人,亦当与之相争。” 如今,他并非孤身一人 —— 眼前的苏微,便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人。
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声音里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苏兄,虞嵩的恶行,不仅害了苏监正,害了我祖父,更害了无数百姓。去年江南大旱,若不是他篡改雨量数据,陛下早该下旨赈灾;如今黄河溃堤,若不是他压制预警,两县百姓也不会流离失所。此等奸人,若不扳倒,必为国家之祸!”
他从怀中取出《考工秘录》,翻开夹层,取出那卷抄录水位数据的细绢,还有一张水位仪刻度的拓片,放在苏微面前:“这是我抄录的三日水位实测数据,还有水位仪的刻度拓片,每一个时辰、每一寸涨幅,都与刻漏计时对应。这些,都是扳倒虞嵩的实证。我愿与你结盟,以实证还原真相,还苏监正与我祖父一个清白,也为那些受难的百姓讨一个公道!”
苏微看着桌上的细绢与拓片,又看向沈序坚定的眼神,眼眶再次发热,却不再是悲伤,而是激动与希望。她站起身,对着沈序拱手作揖,动作虽轻,却带着无比的郑重:“多谢沈兄!有你相助,先父的冤屈,百姓的苦难,终有昭雪的一日!”
沈序也站起身,回了一礼。两人的目光在晨光中相遇,没有过多的言语,却已心意相通 —— 他们的同盟,不是为了个人恩怨,而是为了父辈的沉冤,为了 “实证” 的正道,为了万千百姓的生计。
苏微又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递到沈序面前:“这是司天监内反对虞嵩的吏员名单,多是算科与刻漏科的人,他们虽不敢明着反抗,却愿意暗中提供帮助。日后我们收集证据,传递消息,都可依靠他们。”
沈序接过名单,上面写着十几个名字,还有各自的职务与联系方式,比如 “刻漏科李吏,每日辰时在坊市买早点”“算科王主事,每月初一去城外寺庙上香”。他将名单仔细折好,塞进《考工秘录》的夹层,又把苏微的农时记录与自己的数据细绢放在一起,小心收好。
茶寮外,晨雾已散,日头渐渐升高,照得黄河水面泛着金光。老板已经开始收拾桌椅,准备迎接中午的客人。沈序与苏微对视一眼,都明白时间紧迫 —— 明日陛下便要令司天监复核数据,虞嵩定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必须尽快做好准备。
“明日复核,我会带着水位仪的核心部件,” 沈序道,“你可带算科的老吏一同前往,当场核验数据与农时记录,让虞嵩无从抵赖。”
苏微点头:“我已与算科的陈老吏说好,明日他会带着历年的算学推算记录,与虞嵩对质。只要我们的证据确凿,陛下定会相信。”
两人又商议了片刻,确定了明日的分工与应对之策,才起身离开茶寮。走到茶寮门口,苏微忽然停下脚步,看向沈序:“沈兄,今日之盟,非为私怨,实为苍生。若有一日,需以身相殉,你可惧?”
沈序看向远处的黄河,浊浪虽仍在翻滚,却已有了渐缓的迹象。他想起祖父的教诲,想起苏微眼中的坚定,想起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百姓,缓缓摇头:“为实证,为苍生,何惧之有?”
苏微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释然:“好!沈兄果然是个有担当的人。明日复核现场,便是我们与虞嵩的第一战!”
两人作别,一个往司天监的方向走,一个往家中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身影拉得很长,虽方向不同,却有着共同的目标。
沈序走在回家的路上,手按在腰间的《考工秘录》上,里面藏着他与苏微的证据,藏着两位父辈的冤屈,也藏着一个刚刚成型的秘密同盟。他知道,前路必定艰险,虞嵩的势力根深蒂固,朝堂上的阻力也绝非易事。
可他不再像昨日那般孤单。有苏微这样的盟友,有实证这样的武器,有父辈的精神为指引,哪怕前路布满荆棘,他也会坚定地走下去。
毕竟,他们要守护的,不仅是父辈的清白,更是万千百姓的生计,是 “实证为基,民为本” 的正道。
这场同盟,才刚刚开始。而属于他们的战斗,明日便要打响。
(第八章 完)